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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砌牆(6)


  父子倆回到樓頭,只見小女孩空心菜已醒了過來,抱住了媽媽直哭。戚芳手足被綁,卻在不住安撫女兒。空心菜見到祖父與父親回來,更「哇」的一聲,驚哭起來。

  萬震山上前一腳,踢在她屁股之上,罵道:「再哭,一刀剖開你小鬼的肚子。」空心菜嚇得臉都白了,哪裏還敢出聲。

  萬圭低聲道:「爹,這淫婦什麼都知道了,可不能留下活口。怎生處置她才是?」萬震山微一沉吟,道:「剛才牆外二人,你看清楚是卜垣、沈城麼?」萬圭道:「正是那二人,錯不了!只怕秘密已經洩漏,他們知道是在江陵城南。」萬震山道:「事不宜遲,須得急速下手。這淫婦麼,跟她父親一般處置便了。」

  戚芳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放不下女兒,說道:「三……三哥,我和你夫妻一場,你殺我不打緊,我死之後,你須好好看待空心菜!」

  萬圭道:「好!」萬震山道:「斬草除根,豈能留下禍胎?這小女孩精靈古怪,今日之事都給她瞧在眼裏了,怎保得定她不說出來?」萬圭緩緩點了點頭。他很疼愛這個女兒,但父親的話也很對,倘若留下禍胎,將來定有極大後患。

  戚芳淚水滾下雙頰,哽咽道:「你……你們好狠心,連……連這個小小女孩兒也不放過嗎?」萬震山道:「塞住她的嘴巴,別讓她叫嚷起來,吵得通天下的人都聽到了!」

  戚芳想起女兒難保一命,突然提起嗓子,大叫:「救命,救命!」

  靜夜之中,這兩聲「救命」劃破了長空,遠遠傳了出去。

  萬圭撲到她身上,伸手按住她嘴。戚芳仍大叫:「救命,救命!」只嘴巴給按住了,聲音鬱悶。萬震山在兒子長袍上撕下一塊衣襟,遞給了他,萬圭當即將衣襟塞在戚芳口中。萬震山道:「將她埋在戚長髮的墓中,父女同穴,最妙不過。」

  萬圭點了點頭,抱起妻子,大踏步下樓。萬震山抱了空心菜。四個人進了書房。

  戚芳瞧著書房西壁的那堵白牆,心想:「我爹爹是給老賊葬在這堵牆之中?」

  萬震山道:「我來拆牆,你去將吳坎拖來!小心,別給人見到。」萬圭應道:「是!」奔向萬震山的臥室。

  萬震山拉開書桌的抽屜,其中鑿子、錘子、鏟刀等工具一應俱全,他取出來放在牆邊,瞧著那堵白牆,雙手搓了幾下,回頭向戚芳望了一眼,臉上現出十分得意的神情。戚芳不禁打了個寒噤。萬震山拿起鐵錘和鑿子,看好了牆上的部位,在兩塊磚頭之間的縫中,將鑿子鑿了進去。鑿裂了一塊磚頭,伸手搖了幾搖,便挖了出來,手法甚是熟練。他挖出一塊磚頭後,拿到鼻子邊嗅了幾嗅。

  戚芳見了他挖牆的手法,想起适才見到他離魂病發作時挖牆、推屍、砌牆的情狀,心中已然發毛,待見他去聞嗅夾牆中父親屍體的氣息,害怕、傷心、再加上憤怒,破口大駡:「你這奸賊,無恥的老賊!」只是嘴巴被塞住了,只能發出些嗚嗚之聲。

  萬震山伸手又去挖第二塊磚頭,突然腳步聲急,萬圭踉蹌搶進,說道:「爹,爹!不好了,吳坎……吳坎……」身子在桌上一撞,嗆啷一聲響,油燈掉在地下,室中登時黑了,只有淡淡的月光從窗紙中透進來。

  萬震山道:「吳坎怎樣?大驚小怪的,這般沉不住氣。」萬圭道:「吳坎不見啦!」萬震山罵道:「放屁!怎會不見?」但聲音顫抖,顯然心中懼意甚盛。啪的一聲,手中拿著的一塊磚頭掉下地來。

  萬圭道:「我伸手到爹爹的床底下去拉屍體,摸他不到,點了燈火到床底去照,屍體已影蹤全無。爹爹房中帳子背後、箱子後面,到處都找過了,什麼也沒見到。」萬震山沉吟道:「這……這可奇了。我猜想是卜垣、沈城他們攪的鬼。」萬圭道:「爹,莫非……莫非……吳坎這廝沒死透,閉氣半晌,又活了過來?」萬震山怒道:「放屁,你老子外號叫做『五雲手』,手上功夫何等厲害,難道扼一個徒弟也扼不死?」萬圭道:「是,按理說,吳坎那廝一定給爹爹扼死了,卻不知如何,屍體竟會不見了?難道……難道……」萬震山道:「難道什麼?」萬圭道:「難道真有僵屍?他冤魂不息……」

  萬震山喝道:「別胡思亂想了!咱們快處置了這淫婦和這小鬼,再去找吳坎的屍首。事情只怕已鬧穿了,咱父子在荊州城已難以安身。」說著加緊將牆上磚頭一塊塊挖出來。他睡夢中挖磚砌牆,做之已慣,手法熟練,此時雖無燈燭,動作仍是十分迅捷。

  萬圭應了聲:「是!」拔刀在手,走到戚芳身前,顫聲道:「芳妹,是你對不起我。你死之後,可別怨我!」

  戚芳無法說話,側過身子,用肩頭狠狠撞了他一下。萬氏父子要殺自己,那也罷了,竟連空心菜也不肯饒,狼心狗肺,委實世所罕有。萬圭給她一撞,身子一晃,退後兩步,舉起刀來,罵道:「賊淫婦,死到臨頭,還要放潑!」

  便在此時,只聽得格、格、格幾下聲響,書房門緩緩推開。萬圭吃了一驚,轉過頭去,慘淡的月光之下,但見房門推開,卻不見有人進來。

  萬震山喝問:「是誰?」

  房門又格格、格格地響了兩下,仍無人回答。

  微光之下,突見門中跳進一個人來。那人直挺挺地移近,一跳一跳的,膝蓋不彎。萬震山和萬圭驚懼大駭,不自禁地退後了兩步。只見那人雙眼大睜,舌頭伸出,口鼻流血,正是給萬震山扼死了的吳坎。萬震山和萬圭同聲驚呼:「啊!」戚芳見到這般可怖的情狀,也嚇得一顆心似乎停了跳動。空心菜嚇得將腦袋鑽入母親懷裏,不敢做聲。

  吳坎一動也不動,雙臂緩緩抬起,伸向萬震山。萬震山喝道:「吳坎小賊,老子怕……怕……你這僵屍?」抽出刀來,向吳坎頭上劈落。突覺手腕一麻,單刀拿捏不定,嗆啷一聲,掉在地下,跟著腰間一麻,全身便動彈不得。

  萬圭早嚇得呆了,見吳坎的僵屍攪倒了父親後,又直著雙臂,緩緩向自己抓來,只想大叫:「吳師弟,吳師弟!饒了我!」可是聲音在喉頭哽住了,無論如何叫不出來,倒退了兩步,腿下一軟,摔倒在地。只見吳坎的右手垂了下來,摸到他臉上,手指冷冰冰的,沒半分暖氣。萬圭嚇得魂飛魄散,差一點就暈了過去。

  突然之間,吳坎身子向前一撲,伏在萬圭身上,一動也不動了。

  吳坎身後,卻站著一人。

  那人走到戚芳身邊,取出她口中塞著的破布,雙手幾下拉扯,便扯斷了綁住她手足的繩子,回過身去,在萬圭腰裏重重踢了一腳,內力到處,萬圭登時全身酸軟。

  戚芳先將空心菜抱起,顫聲道:「恩公是誰,救了我性命?」

  那人雙手伸出,月光之下,只見他每只手掌中都有一隻花紙剪成的蝴蝶,正是那本唐詩夾著的紙蝶,适才飄下樓去時給他拿到了的。戚芳一瞥眼間,見到他右手五根手指全無,失聲叫道:「狄師哥!」

  那人正是狄雲,陡然間聽到這一聲「狄師哥!」胸中一熱,忍不住眼淚便要奪眶而出,叫道:「芳妹!菩薩保佑,你……你我今日又再相見!」

  戚芳此時正如一葉小舟在茫茫大海中飄行,狂風暴雨交加之下,突然駛進了一個風平浪靜的港口,撲在狄雲懷中,說道:「師哥,這……這……這不是做夢麼?」

  狄雲道:「不是做夢,芳妹,這兩晚我都在這裏瞧著。這父子兩人幹的那些傷天害理事情,我全都瞧見了。吳坎的屍體,哼,我是拿來嚇他們一嚇!」

  戚芳叫道:「爹爹,爹爹!」放下空心菜,奔到牆洞之前,伸手往洞中摸去,卻摸了個空,「啊」的一聲叫,顫聲道:「沒……沒有!」

  狄雲打亮了火折,到牆洞中去照時,只見夾牆中盡是些泥灰磚石,卻哪裏有戚長髮的屍體?說道:「這裏沒有,什麼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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