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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羽衣(4)


  花鐵幹不敢走近,水笙也不敢走近。

  半空中兩隻兀鷹一直不住地在盤旋。狄雲躺在地下,一動也不動。驀地裏一頭兀鷹撲將下來,向他額頭上啄去。狄雲昏昏沉沉地似暈非暈,給兀鷹一啄,立時醒轉。那鷹見他身子一動,急忙揚翅上飛。狄雲大怒,喝道:「連你這畜生也來欺侮我!」右掌奮力擊出。那鷹離他身子只有數尺,為他淩厲的掌力所震,登時毛羽紛飛,落了下來。

  狄雲一把抓起,哈哈大笑,一口咬在鷹腹,那鷹雙翅亂撲,極力掙扎。狄雲只覺鹹鹹的鷹血不住流入嘴中,便如一滴滴精力流入體內,忍不住手舞足蹈,叫道:「你想吃我?我先吃了你。」花鐵幹和水笙見到他這等生吃活鷹的瘋狀,都不禁駭然變色。

  花鐵幹生怕這瘋子狂性大發,隨時會過來跟自己拼命,給他一把抱住喝血那可糟糕,還是遠而避之的為妙。當下繞到雪谷東首,心想這瘋子捉鷹之法倒不錯,便仰臥在地,想學樣裝死捉鷹。豈知兀鷹雖然上當,下來啄食,但他揮掌擊去,卻沒能將鷹擊落。他內力和狄雲相差甚遠,掌法雖巧,但蒼鷹閃避靈動,卻更加迅捷得多。

  狄雲喝了幾口鷹血,胸中腹中氣血翻湧,又暈了過去。待得轉醒時,天色已明,腹中饑餓、隨手拿起身邊的死鷹便咬,一口咬了,猛覺入口芳香,滋味甚美,凝目看時,不由得呆了。見那鷹全身羽毛拔得乾乾淨淨,竟是炙熟了的。他明明記得只喝了幾口鷹血,便即睡著,卻是誰給他烤熟了?若不是水笙,難道還會是花鐵幹這壞蛋?

  他昨晚大呼大叫一陣,胸中鬱積的悶氣宣洩了不少,這時醒轉,頗覺舒暢,見水岱的雪墳已重行堆好,向山洞望去,見水笙伏在岩石之上沉睡未醒。狄雲心想:「她也餓了幾天啦,烤了這只鷹盡數留給我,自己一條鷹腿也不吃,總算難得。哼,她自以為是大俠的千金小姐,瞧我不起。你瞧我不起,我也瞧不起你,有什麼稀罕?」過了一會,不禁又想:「她給我烤鷹,還不算如何瞧我不起,餓死了她,那也不好。」

  於是他躺在地下,一動不動,閉目裝死,半個時辰之間,以掌力接連震死了四頭兀鷹,見水笙已醒,將兩頭擲給了她。水笙過來將另外兩頭也都拿了過去,洗剝乾淨,一起燒烤好了,默默無言地把兩頭熟鷹交給他。

  雪谷中兀鷹不少,這些鷹一生以死屍腐肉為食,早就慣了,偏又蠢得厲害,雖見同伴接連喪生在狄雲掌下,仍不斷地下來送死。狄雲內力日增,自行習練,掌力亦日勁,到得後來,已不用躺下裝死,只要見有飛禽在樹枝低處棲歇,或從身旁飛過,便能發掌擊落。雪谷中時有雪雁出沒,能在冰雪中啄食蟲蟻,軀體甚肥,更是狄雲和水笙日常的口中美食。

  臘月將盡,狄雲卻渾不知歲月,雪谷中每過不了十天八天便有一場大雪,整日整夜的寒風刮人如刀。水笙除了撿拾柴枝,燒烤鳥肉,總躲在山洞之中。狄雲始終不跟她交談一言一語,也從不踏進山洞一步。

  有一晚徹夜大雪,次日清晨狄雲醒來,覺得身上曖洋洋的,一睜眼,只見一件黑黝黝的東西蓋在自己身上。他吃了一驚,隨手一抖,竟是一件古怪衣裳。這衣裳是用鳥毛一片片地穿成,黑的是鷹毛,白的是雁翎,衣長齊膝,不知用了幾千幾萬根鳥羽。

  狄雲提著這件羽衣,突然間滿臉通紅,知道這是水笙所制,要將這千千萬萬根鳥羽綴而成衣,當真煞費苦心。何況雪谷中沒剪刀針線,不知如何綴成?他伸手撥開衣上的鳥羽細看,只見每根羽毛的根部都穿了一個細孔,想必是用頭髮上的金釵刺出,孔中穿了淡黃的絲線,自然是從她那件淡黃的緞衫上抽下來的了。「嘿嘿,女娘們真是奇怪,這可有多累,那不是麻煩之極麼?」

  突然之間,想起了幾年前在荊州城萬震山家中的事來。那一晚他給萬門八弟子圍攻,打得眼青鼻腫,一件新衣也給撕爛了好幾處。他心中痛惜,師妹戚芳便拿了針線自己縫補。

  腦海中清清楚楚地出現了那一日的情景:戚芳挨在他為身邊,給他縫補衣衫。她頭髮擦在自己的下巴,他只覺臉上癢癢的,鼻中聞到她少女的淡淡肌膚之香,不由得心神蕩漾。狄雲叫了聲:「師妹。」戚芳道:「空心菜,別說話,別讓人冤枉你作賊。」

  他想到這裏,喉頭似乎有什麼東西塞著,淚水湧向眼中,瞧出來只模糊一團,心想:「果然人家冤枉我作賊,難道是因為師妹給我縫補衣服之時,我說了話麼?」但這數年中他多曆風波險惡,早已不再信這等無稽之談。「嘿嘿,人家存心要害我,我便天生是個啞巴,別人還不是一樣地來欺侮?師妹那時候待我一片真誠,可是姓萬的家財豪富,萬圭那小子又比我俊得多,那有什麼可說的?最不該是我那日身受重傷,躲在她家柴房之中,她卻去告知她丈夫,叫他來擒了我去領功,哈哈,哈哈!」

  突然之間,他氣憤填膺,不可抑止,縱聲狂笑,拿著羽衣走到石洞之前,拋在地下,在羽衣上用力踹了幾腳,大聲道:「我是惡和尚,怎配穿小姐縫的衣服?」飛起一腳,將羽衣踢進洞中,轉身狂笑,大踏步而去。

  水笙費了一個多月時光,才將這件羽衣綴成,心想這「小惡僧」維護爹爹的屍體,絲毫不向自己囉唕,這些日子中,自己全仗吃他打來的鳥肉為生。眼見他日夜在洞外挨受風寒,心下實感不忍,盼望這件羽衣能助他禦寒。哪知道好心不得好報,反給他將羽衣踢進洞來,受他如此無禮侮辱。她又羞又怒,伸手將羽衣一陣亂扯,情不自禁,眼淚一滴滴地落在鳥羽上。

  她卻萬萬料想不到,狄雲轉身狂笑之時,胸前衣襟上也濺滿了滴滴淚水,只是他流淚卻是為了傷心自己命苦,為了師妹的無情無義……

  ***

  中午時分,狄雲打了四隻鳥雀,仍去放在山洞前。水笙烤熟了,仍分了一半給他。兩人一句話也不說,甚至連眼光也不敢相對。

  狄雲和水笙坐得遠遠地,各自吃著熟鳥,忽然間東北角上傳來一陣踏雪之聲。兩人一齊抬起頭來,向聲音來處望去,只見花鐵幹右手拿著一柄鬼頭刀,左手握著一柄長劍,笑嘻嘻地走來。狄雲和水笙同對躍起。水笙返身入洞,搶過了血刀,微一猶豫,便拋給了狄雲,叫道:「接住!」

  狄雲伸手接刀,心中一怔:「她怎地如此信得過我,將這性命般的寶刀給了我?嗯,她是要我為她賣命,助她抵禦花鐵幹,哼,哼!姓狄的又不是你的奴才!」

  便在這時,花鐵幹已快步走到了近處,哈哈大笑,說道:「恭喜,恭喜!」狄雲瞪目道:「恭什麼喜?」花鐵幹道:「恭喜你和水姑娘成就了好事哪。人家連防身寶刀也給了你,別的還不一古腦兒地都給了你麼?哈哈,哈哈!」狄雲怒道:「枉你號稱中原大俠,卻如此卑鄙。」

  花鐵幹笑嘻嘻地道:「說到卑鄙無恥,你血刀門中的人物未必就輸於區區在下。」說著慢慢迫近,用力嗅了幾下,說道:「嗯,好香,好香!送一隻鳥我吃,成不成?」他若善言相求,狄雲自必答允,但這時見他一副憊懶輕薄的模樣,心下著惱,說道:「你武功比我高得多,自己不會打麼?」花鐵乾笑道:「我就是懶得打。」

  他二人說話之際,水笙已走到了狄雲背後,突然大聲叫道:「劉伯伯,陸伯伯!」她見花鐵幹雙手拿著劉乘風的長劍和陸天抒的鬼頭刀,北風飄動,吹開他外袍,露出袍內還穿著劉乘風的道袍和陸天抒的紫銅色長袍。

  花鐵幹沉著臉道:「怎麼樣?」水笙道:「你……你……你吃了他們麼?」她料想花鐵幹既尋到了二人屍體,多半是將他二人吃了。花鐵幹怒道:「關你什麼事?」水笙大驚,顫聲道:「陸伯伯,劉伯伯,他……他二人是你的結義兄弟……」

  花鐵幹若有能耐打鳥,自然決不會以義兄弟的屍體為食,但他千方百計地捕捉鳥雀,初時還捉到一兩頭,過得幾天,鳥雀再不上當。他又沒狄雲的神照功內力,能以掌力擊鳥。這些日子中便只得以陸、劉二人的屍體為食,苦挨光陰。這天吃完了屍體,手持刀劍,決意來殺狄水二人,再加上埋藏在冰雪中的水岱和血刀老祖的屍體,作為食料,當可挨到初夏,靜待雪融出谷。

  這時他聽水笙如此說,不自禁地滿臉通紅,又聞到烤熟了的鳥肉香氣,饞涎欲滴,突然間舉起鬼頭刀,大呼躍進,向狄雲砍過來,左劈一刀,右劈一刀。狄雲舉起血刀一格,當的一聲猛響,鬼頭刀向上反彈。這鬼頭刀也是一柄寶刀,雖不及血刀的鋒利絕倫,但刀身厚重,血刀也削它不斷。當日陸天抒和血刀僧雙刀相交,鬼頭刀曾為血刀斬了三個缺口,今日再度相逢,鬼頭刀上也不過是新添一個缺口而已。

  花鐵幹使刀雖不擅長,但武功高強,鬼頭刀使將開來,自非狄雲所能抵擋,數招之下,登時將他迫得連連後退。花鐵幹也不追擊,一俯身,拾起狄雲吃剩的半隻熟鳥,大嚼起來,連贊:「很好,很好,滋味要得,硬是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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