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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羽衣(2)


  狄雲甚是厭煩,喝道:「幹嗎要拿馬肉來給你吃?將來你盡可說得我狄雲分文不值。我是什麼東西?還配給誰掛齒嗎?」想起這幾年來身受的種種冤枉委屈、折辱苦楚,不由得滿腔怨憤,難以抑制。

  花鐵幹其實並非真的想吃馬肉,一日半日的饑餓,於他又算得了什麼?他只怕這小惡僧突然性起,將他殺了,乞討馬肉乃以進為退、以攻為守,狄雲既不肯去取馬肉,心中勢必略感歉仄,那麼殺人的念頭自然而然地就消了。

  狄雲見天色將黑,西北風呼呼呼地吹進雪谷來,向水笙道:「水姑娘,你到石洞中歇歇去!」水笙大吃一驚,只道他又起不軌之心,退了兩步,手執血刀,橫在身前,喝道:「你這小惡僧,只要走近我一步,姑娘立即揮刀自盡。」狄雲一怔,說道:「姑娘不可誤會,狄某豈有歹意?」水笙罵道:「你這小和尚人面獸心,笑裏藏刀,比那老和尚還要狡猾奸惡,我才不上你的當呢。」

  狄雲不願多辯,心想:「明日天一亮我就覓路出谷,什麼水姑娘,花大俠,我永生永世也不願再見你們的面。」於是一蹺一拐地走得遠遠地,找到塊大岩石,撥去積雪,在石上睡了。

  水笙心想你走得越遠,心中越陰險,多半是半夜裏前來侵犯。她不敢走進石洞,只怕小惡僧來侵時自己沒退路,心驚膽戰地斜倚岩邊,右手緊緊抓住血刀,眼皮越來越沉重,不住提醒自己:「千萬不能睡著,千萬不能睡著,這小惡僧壞得緊。」

  但這幾日心力交瘁,雖說千萬不能睡著,時刻一長,朦朦朧朧地終於睡著了。

  她這一覺直睡到次日清晨,只覺日光刺眼,一驚而醒,跳起身來,發覺手中沒了血刀,這一下更加驚惶,一瞥眼間,卻見那血刀好端端地便掉在足邊。

  水笙忙拾起血刀,抬起頭來,只見狄雲的背影正向遠處移動,手中撐著一根樹枝,一跛一拐地走向谷外。水笙大喜,心想這小惡僧似有去意,那當真謝天謝地。

  狄雲確是想覓路出谷,但在東北角和正東方連尋幾處,都沒山徑,西、北、南三邊山峰壁立,一望便知無路可通,那是試也不用試的。東南方依稀能有出路,可是積雪數十丈,不到天暖雪融,以他一個斷了腿的跛子,無論如何走不出去。他累了半日,廢然而返,斷腿疼痛難忍,呆望頭頂高峰,甚是沮喪。

  花鐵幹穴道兀自未解,問道:「狄大俠,怎麼樣?」狄雲搖頭道:「沒路出去。」花鐵幹暗道:「你不能出去,我花鐵幹豈是你小惡僧之比?到得下午,我穴道一解,你瞧老子的。」但絲毫不動聲色,說道:「不用擔心,待我穴道解開,花某定能攜帶兩位脫險出困。」

  水笙見狄雲沒來侵犯自己,驚恐稍減,卻絲毫沒消戒備之心,總離得他遠遠地,一句話也不跟他說。狄雲雖不求她諒解,但見了她的神情舉動,卻也不禁惱怒,只盼能及早離開,但大雪封山,不知如何方能出去,不由得大為發愁。

  到得未牌時分,花鐵幹突然哈哈一笑,說道:「水侄女,你的馬肉花伯伯要借吃幾斤,出谷之後,一併奉還。」一躍而起,繞道攀上燒烤馬肉之處,拿起一塊熟肉,便吃了起來。原來他穴道被封的時刻已滿,竟自行解開了。

  花鐵幹穴道一解,神態立轉驕橫,心想血刀僧已死,狄水二人即令聯手,也萬萬不是自已對手,只是這雪谷中多耽無益,還是儘早覓路出去的為是,找到了出路,須得先將狄雲殺了滅口,再來對付水笙,就算不殺她,也要使得她心有所忌,從此羞於啟齒。自己昨日的種種舉動,豈能容他二人洩漏出去?

  他施展輕功,在雪谷周闈查察,見這次大雪崩竟將雪谷封得密不通風,他「落花流水」四人若不是在積雪崩落之前先行搶進谷來,也必定被隔絕在外。這時唯一出谷的通道上積雪深達數十丈,長達數里。在雪底穿行數丈乃至十餘丈,那也罷了,卻如何能穿行數里之遙?何況一到雪底,方向難辨,非活活悶死不可。這時還只十一月初,等到明年初夏雪融,足足要挨上半年。谷中遍地是雪,這五六個月的日子,吃什麼東西活命?

  花鐵幹回到石洞外,臉色極為沉重,坐了半晌,從懷裏取出馬肉便吃,慢慢咀嚼,直將這一塊馬肉吃得精光,才低聲道:「到明年端午,便可出去了。」

  狄雲和水笙一個在左,一個在右,和他都相距三丈來地,他這句話說得雖輕,在兩人耳中聽來,便如是轟轟雷震一般。兩人不約而同地環視一周,四下裏盡是皚皚白雪,要找些樹皮草根來吃也難,都想:「怎挨得到明年端午?」

  只聽得半空中幾聲鷹唳,三人一齊抬起頭來,望著半空中飛舞來去的七八頭兀鷹,均想:「除非像這些老鷹那樣,才能飛出谷去。」

  ***

  水笙這匹白馬雖甚肥大,但三人每日都吃,不到一個月,也終於吃完了。再過得七八天,連馬頭、五臟等等也吃了個乾淨。

  花鐵幹、狄雲、水笙三人這些日子中相互都不說話,目光偶爾相觸,也即避開。花鐵幹幾次起心要殺了狄雲和水笙,卻總覺殺了二人之後,剩下自己一人孤零零地在這雪谷之中,滋味太也難受,反正二人是自己掌中之物,卻也不忙動手。

  過了這些日子,水笙對狄雲已疑忌大減,終於敢到石洞中就睡。

  踏進十二月,雪谷中更加冷了,一到晚間,整夜朔風呼嘯,更加奇寒徹骨。狄雲神照功練成,繼續修習,內力每過一天便增進一分,但衣衫單薄,在這冰天雪地之中究竟也頗難挨。水笙有時從山洞中望出來,見他簌簌發抖,卻始終不踏進山洞一步以禦風寒,心下頗慰,覺得這小惡僧「惡」是惡的,倒也還算有禮。

  狄雲身上的創傷全然痊癒了,斷腿也已接上,行走如常,奔跑跳躍,一無阻滯,有時想起這斷腿是血刀老祖給接續的,心下不禁黯然。

  馬肉吃完了,今後的糧食可是個大難題。最後那幾天,狄雲已盡可能的吃得極少極少,只是吃這麼一小片,但他所省下來的,都給花鐵幹老實不客氣地吃到了肚裏。水笙心道:「一位成名的大俠,到了危難關頭,還不如血刀門的一個小惡僧!」

  這晚三更時分,水笙在睡夢中忽給一陣爭吵之聲驚醒,只聽得狄雲大聲喝道:「水大俠的身體,你不能動!」花鐵乾冷冷地道:「再過幾天,活人也吃!我先吃死人,是讓你多活幾天!」狄雲道:「咱們寧可吃樹皮草根,決不能吃人!」花鐵幹喝道:「滾開!囉唆些什麼?惹惱了我,立刻斃了你。」

  水笙忙從洞中沖出去,見狄雲和花鐵幹站在她父親墳旁。水笙大叫:「別碰我爹爹!」飛奔過去,只見堆在父親屍身上的白雪已給撥開,花鐵幹左手抓著水岱屍身胸口。狄雲喝道:「快放下!」水笙急道:「你……你……」

  突見寒光一閃,花鐵幹衣袖中翻出一枝鋼槍,斜身挺槍,疾向狄雲胸口刺去。這一槍去得極快,狄雲內功雖已大進,兵刃拳腳功夫卻只平平,仍不過是以前戚長髮所教的那一些鄉下把式,給花鐵幹這個大行家突施暗算,如何對付得了?一怔之際,槍尖已刺到他胸口。水笙大聲驚呼,不知如何是好。

  花鐵幹滿擬這一槍從前胸直通後背,刺他個透明窟窿,哪知槍尖碰到他胸口,竟受阻礙,刺不進去。但鋼槍刺力甚強,狄雲給這一槍推後,一跤坐倒,左手翻起,猛往槍桿上擊去。喀的一聲,花鐵幹虎口震裂,短槍脫手,直飛上天。這一掌餘勢不衰,直震得花鐵幹一個筋斗,仰跌了出去。短槍落入了深谷積雪之中,不知所終。

  花鐵幹大驚,心道:「小和尚武功如此神奇,直不在老和尚之下!」向後幾個翻滾,躍起身來,遠遠逃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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