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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老鼠湯(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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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聲越近,狄雲的心跳得越快,只聽得呀的一聲,廟門給人推開,跟著一人咒駡起來:「媽巴羔子的,這老賊不知逃到了哪裏,又下這般大雨,淋得老子全身都濕了。」這聲音正是寶象,出家人大罵「媽巴羔子的」已然不該,自稱「老子」,更加荒唐。狄雲於世務所知不多,但這幾年來日常聽丁典講論江湖見聞,也已不是昔年那渾噩無知的鄉下少年,心想:「這寶象雖作和尚打扮,但吃葷殺人,絕無顧忌,多半是個兇悍大盜。」 只聽寶象口中污言穢語越來越多,罵了一陣,騰的一聲,便在神壇前坐倒,跟著瑟瑟有聲,聽得出他將全身濕衣服都脫了下來,到殿角去絞幹了,搭在神壇邊上,臥倒在地,不久鼾聲即起,竟自睡熟了。 狄雲心想:「這惡僧脫得赤條條的,在神像之前睡覺,豈不罪過?」又想:「我趁此機會,捧塊大石砸死了他,以免明天大禍臨頭。」但他實不願隨便殺人,又知寶象的武功勝過自己十倍,若不能一擊砸死,只須他稍餘還手之力,自己勢必性命難保。 這時他倘若從後院悄悄逃走,寶象定然不會知覺,但丁典的屍身在神壇底下,決計不能舍之而去,一搬動立時便驚動了惡僧。耳聽得庭中雨水點點滴滴地響個不住,心下彷徨無計,只盼明晨雨止,寶象離此他去。但聽來這雨顯是不會便歇。到得天明,寶象如不肯冒雨出廟,自會在廟中東尋西找,非給他見到屍體不可。雖是如此,心中還是存了僥倖之想:「說不定這雨到天亮時便止了,這惡僧急於追我,匆匆便出廟去。」 忽然間想起:「他進來時破口大駡,說不知那『老賊』逃到了哪裏。我年紀又不老,為什麼叫我『老賊』?難道他又在另外追趕一個老人?」想了一會,猛地醒悟:「啊,是了,我滿頭長髮,滿臉長須,數年不剃,旁人瞧來自然是個老人了。他罵我是『老賊』,嘿嘿,罵我是『老賊』!」想到了這裏,伸手去摸了摸腮邊亂草般的鬍子。 忽聽得啪的一聲響,寶象翻了個轉身。他睡夢中一腳踢到神壇底下,正好踢中丁典的屍身。他一覺情勢有異,立即醒覺,只道神壇底下伏有敵人,黑暗中也不知廟中有多少人埋伏,搶起身旁鋼刀,前後左右連砍,叫敵人欺不近身,喝道:「是誰?媽巴羔子的,賊王八蛋!」連罵數聲,不聽有人答應,屏息不語,仍不聽見得有人。 寶象黑暗中連砍十五六刀,使出「夜戰八方式」,四面八方都砍遍了,飛足踢倒神壇,揮刀砍落,啪的一聲響,混有骨骼碎裂之聲,已砍中了丁典屍體。 狄雲聽得清清楚楚,寶像是在刀砍丁典。雖丁典已死,早已無知無覺,但在狄雲心中,仍是他至敬至愛的義兄,這一刀便如是砍在自己身上一般,立時便想沖出去拼命,但這五年的牢獄折磨,已將這樸實魯莽的少年變成個遇事想上幾想的青年。剛一動念,跟著便想:「我沖出去和他廝拼,除了送掉自己性命,更沒別樣結果。丁大哥和淩小姐合葬的心願便不能達成。那如何對得起他?」 寶象一刀砍中丁典屍身,不聞再有動靜,黑暗之中瞧不透半點端倪。他身邊所攜火折早在大雨中浸濕了,沒法點火來瞧個明白。他慢慢一步一步倒退,背心靠上了牆壁,以防敵入內後偷襲,然後凝神傾聽。 這時兩人之間隔了一道照壁,除了雨聲淅瀝,更沒別樣聲息。 狄雲知道只要自己呼吸之聲稍重,立時便送了性命,只有將氣息收得極為微細,緩緩吸進,緩緩呼出,腦子中卻飛快地轉著念頭:「再過一會兒,天就明瞭。這惡僧見到丁大哥的屍體,必定大加糟蹋,那便如何是好?」 他腦子本就算不得靈活,而要設法在寶象手下保全丁典屍體,更是個極大難題。他苦苦思索,想不出半點主意,焦急萬分,自怨自艾:「狄雲啊狄雲,你這笨傢伙,自然想不出主意。倘若丁大哥不死,他定有法子。」惶急下伸手抓著頭髮用力一扯,登時便扯下了六七根來。 突然之間,腦子中出現了一個念頭:「這惡僧叫我『老賊』。他見我滿臉鬍子,只道我是個老人。我若將鬍子剃得乾乾淨淨,他豈非就認我不出了?只是身邊沒剃刀,怎能剃去這滿臉鬍子?哼,我死也不怕,難道還怕痛?用手一根根拔去,也就是了。」 想到便做,摸到一根根鬍子,一根根地輕輕拔去,唯恐發出半點聲息,心想:「就算那惡僧認我不出,也不過不來殺我而已,我又有什麼法子保護丁大哥周全?嗯,行一步,算一步,我只須暫且保得性命,能走近惡僧身旁,乘他不備,便可想法殺他。」 待得鬍子拔了一大半,忽又想起:「就算我沒了鬍鬚,這滿頭長髮,還是洩露了我面目。這惡僧在長江邊上追我,自然將我這披頭散髮的模樣瞧得清清楚楚了。」一不做,二不休,伸手扯住一根頭髮,輕輕一抖,拔了下來。 拔鬍子還不算痛,那一根根頭髮要拔個清光,可當真痛得厲害。一面拔著,心中只想:「別說只拔須拔發這等小事,只要是為了丁大哥,便是要我砍去自己手足,也不會皺一皺眉頭。」又想:「我這法子真笨,丁大哥的鬼魂定在笑我。可是……可是……他再也不能教我一個巧妙的法子了。」 耳聽得寶象又已睡倒,唯恐給這惡僧聽到自己聲息,於是拔一些頭髮鬍子,便極慢極慢地退出一步,直花了小半個時辰,才退到天井之中,又過良久,慢慢出了土地廟後門。大雨點點滴滴地打在臉上,方始輕輕舒了口氣。 在廟外不用擔心給寶象聽見,拔須拔發時就快得多了,終於將滿頭長髮、滿腮鬍子拔了個乾淨。頭頂與下巴疼痛之極,生平從未經歷,但想比之給仇人削去手指、穿了琵琶骨,卻又如何?仇恨滿胸,拔發拔須的疼痛也不怎麼在乎了。他挖開地下爛泥,將拔下的頭髮鬍鬚都塞人泥中,以防寶象發現後起疑,摸摸自己光禿禿的腦袋和下巴,不但已非「老賊」,而且成了個「賊禿」,悲憤之下,終於也忍不住好笑,尋思:「我這麼亂拔一陣,頭頂和下巴必定血跡斑斑,須得好好沖洗,以免露出痕跡。」抬起了頭,讓雨水淋去臉上污穢。 又想:「我臉上是沒破綻了,這身衣服若給惡僧認出,還是糟糕。嗯,沒衣衫好換,我便學惡僧的樣,脫得赤條條的,卻又怎地?」於是將衣衫褲子都脫了下來,烏蠶衣可不能脫,變成了只有內衣、卻無褲子,當下將外衣撕開,圍在腰間,又恐寶象識得烏蠶衣來歷,便在爛泥中打了個滾,全身塗滿污泥。 這時便丁典複生,一時之間也認他不出。狄雲摸索到一株大樹之下,用手指挖開爛泥,將小包袱埋在其中,暗想;「若能逃脫惡僧毒手,護得丁大哥平安,日後必當報答這位為我裹傷,贈我銀兩首飾之人的大恩大德。可是他究竟是誰?」 忙到這時,天色已微微明亮。狄雲悄悄向南行去,折而向西,行出里許,天已大明,見大雨兀自未止,料想寶象不會離廟他去。此刻如逕自逃走,寶象說什麼也找他不到,但保護丁典的屍身、設法去和淩小姐合葬,是當前第一等大事,無論如何,總之不能不守對丁大哥許下的諾言,自己便死十次,也必須做到。要想找一件武器,荒野中卻到哪裏找去?只得拾了一塊尖銳的石片,藏在腰間,心想若能在這惡僧的要害處戳上一下,說不定也能要了他的性命。最好這惡僧已離廟他去,那便上上大吉。 在積水坑中一照,見到自己模樣古怪,忍不住好笑,但隨即感到一陣說不出的淒苦。 心中記掛著丁典,等不得另找更合用的武器,便向東朝土地廟行去,心想:「我須得瘋瘋癲癲,裝作是本地的一條無賴漢子。」將近土地廟時,放開喉嚨,大聲唱起山歌: 對山的妹妹,聽我唱啊, 你嫁人莫嫁富家郎, 王孫公子良心壞! 要嫁我癩痢頭阿三,頂上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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