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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空心菜(5)


  狄雲雖遭踢暈,腦子中卻有一個聲音在大叫大喊:「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答應過丁大哥的,要將他屍身和淩小姐合葬。」這念頭強烈之極,很快便醒了過來,迷迷糊糊地想起:「許多年之前的一天晚上,我也曾給他打倒,也曾給他在頭上重重踢了幾下。」緩緩睜眼,見萬圭正揮劍向丁典的屍身上砍落。他初時還未十分清醒,不知眼前之事是什麼意思,但隨即見到萬圭將丁典的屍身從柴草裏拖了出來,他大叫一聲:「丁大哥!」突然間全身精力彌漫,急縱而起,撲在萬圭背上,右臂已扼住了他喉嚨。

  萬圭大驚之下,待要反劍去刺,但手臂無法後彎,連劈幾劍,都劈在硬柴堆上,而狄雲扼在他喉頭的手臂卻越收越緊了。

  狄雲見他傷殘丁典的屍體,怒發如狂。這人陷害自己,奪去戚芳,這怨仇尚可置之不理,但如此殘害丁典,卻萬萬不能干休,一時心中更無別念,只盼即刻便將敵人扼死。但覺萬圭掙扎了一會兒,抵抗已漸漸無力,可是狄雲數處受傷,傷口中流血不止,自己手臂上的力氣卻在更快消失。心中不住說:「我再支持一會兒,便能扼死了他。」到後來眼前金星亂舞,腦中亂成一團,終於什麼也不知道了。

  他雖暈去,扼在萬圭喉間的手臂仍沒鬆開。萬圭給他扼得難以呼吸,就在狄雲暈去之時,同時失卻了知覺。

  柴草堆上躺著這一對冤家。兩個人似乎都死了,但胸間都還在起伏,口鼻間仍有呼吸。真不知冥冥間如何安排?若是狄雲先醒轉片刻,他拾起地下的長劍,一劍便將萬圭殺了。倘若萬圭先行醒轉,他也不會再存將狄雲生擒活捉的念頭,那實在太過危險,勢必是隨手一劍,砍在他頭上,立時便取了他性命。

  世界上什麼事情都能發生。未必一定好人運氣好,壞人運氣壞。反過來也一樣,也未必壞人運氣好,好人運氣壞。人人都會死的,遲死的人也未必一定運氣好些。

  但對於活著的人,對於戚芳和她的小女兒,狄雲先死,還是萬圭先死,中間便有很大的差別。倘若這時候要戚芳來抉擇,要她選一個人,讓他先行醒轉,不知她會選誰?

  柴房中的兩個人兀自昏暈不醒,有一個人的腳步聲音,慢慢走近柴房。

  ***

  狄雲耳中聽到浩浩水聲,臉上有冰涼的東西一滴滴濺上來,隱隱生疼,隨即覺得身上很冷,半點也沒力氣。他一有知覺,立即右臂運勁,叫道:「我扼死你!我扼死你!」但臂彎中虛空無物,跟著又發覺自己身子在不住搖晃,在不住移動。驚惶中睜開眼來,眼前黑沉沉的,只覺得一滴滴水珠打在臉上、手上、身上,原來是天在下大雨。

  身子仍不住搖晃,胸口煩惡,只想嘔吐。忽然間,身旁有一艘船駛過,船上張了帆,那清清楚楚是一艘船。奇怪極了。怎麼身旁會有一艘船?

  只想坐起身來看個究竟,但全身酸軟,連一根指頭也動不了,只能這般仰天臥著,眼見得頭頂有黑雲飄動,那不是在柴房之中。心中突然想起:「丁大哥呢?」一想到丁典,身上驀地裏生出了一股力氣,雙手一按,便即坐起,身子跟著晃了幾晃。

  他是在一艘小舟之中。小舟正在江水滔滔的大江中順流而下。是夜晚,天上都是黑雲,正下著大雨,他向船左船右岸上凝目望去,兩邊都黑沉沉的,什麼也瞧不見。他心中焦急,大叫:「丁大哥,丁大哥!」他知道丁典已經死了,但他的屍身萬萬不能失去。突然之間,左足踢到軟軟一物,低頭一看,不由得驚喜交集,叫道:「丁大哥,你在這裏!」張開雙臂,抱住了他。丁典的屍身,便在船艙中他足邊。

  他虛弱得連喘氣也沒力氣,連想事也沒力氣。只覺喉幹舌燥,便張開了口,讓天空中落下來的雨點濕潤嘴唇和舌頭。這般迷迷糊糊地似睡似醒,雙臂抱著丁典的屍身,直至天色漸明,大雨卻兀自不止。晨光熹微之中,忽然見到自己大腿上有一大塊布條纏著,跟著發覺手臂和肩頭的兩處傷口上也都有布帶裹住,鼻中隱隱聞到金創藥的藥氣。一晚大雨,繃帶都濕透了,但傷口已不再流血。

  「是誰給我包紮了傷口?要是傷口不裹好,也不用誰來殺我,單是流血便要了我的性命。」驀地裏感到一陣難以忍耐的寂寞淒涼:「這世上還有誰來關懷我、幫助我?丁大哥已經死了,更會有誰盼望我活著?會費心來為我裹傷?」細看那幾條繃帶,纏得極不整齊,似乎包紮的人動手時十分心急慌忙,然而繃帶不是粗布,而是上佳的緞子,緞帶的一邊鑲著精緻的花邊,另一邊是撕口,顯然,是從衣衫上撕下來的,是女子的衣衫。

  是師妹麼?他心中怦然而動,胸口隨即熱了起來,嘴角邊露出了自嘲的苦笑:「她去叫丈夫來殺我,怎麼又會給我裹傷?要不是她通風報信,我躲在柴房裏,萬圭又怎會知道?」

  可是自己是在一艘小舟之中,小舟是在江中漂流。不知這地方離江陵已有多遠?無論如何,是暫時脫離了險境,不會再受淩知府的追拿了。

  「是誰給我裹了傷口?是誰將我放在小船之中?連丁大哥也一起來了?」他對自己的生死已並不如何關懷,但丁典的屍體也和他在一起,這事卻不能不令他衷心感激。

  苦苦思索,想得頭也痛了,始終沒能想出半點端倪。他竭力追憶過去一天中所發生的事,想到萬圭劍砍丁典、自己竭力扼他咽喉之後,就再也想不下去了。以後的事情,腦海中便是一片空白。

  一側頭間,額角撞著了一包硬硬的東西,那是用綢布包著的一個小小包袱。他心中一喜,料得這包袱之中定有線索可尋,顫抖著雙手打了開來,只見包裏有五六錠碎銀子,還有四件女子首飾:一朵珠花、一隻金鐲、一個金項圈、一隻寶石戒指。另外是小孩子頸中所掛的一個金鎖片,鎖片上的金鏈是給人匆忙拉斷的,鏈子斷處還鉤上了一小塊衣衫的碎片,顯然,那是臨時從小孩頸中扯了下來,倒像是盜賊攔路打劫而得來一般。金鎖片上刻著「德容雙茂」四個字。狄雲沒讀過多少書,字雖識得,卻不懂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心想:「是那小孩的名字吧?她女兒不叫『德容』,也不叫『雙茂』,她叫做『空心菜』!」

  他撥弄這五件首飾,較之适才未見到那包袱之時,心中反更多了幾分糊塗:「銀子和首飾,自然是搭救我的那人給的,以便小舟靠了岸後,我好有錢買飯吃。可是,到底是誰給的呢?首飾不是師妹的,我可從來沒見她戴過。」

  浩浩江水,送著一葉小舟順流而下。這一天中,狄雲只苦苦思索:「是誰給我包紮了傷口?是誰給了我銀兩首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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