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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空心菜(2)


  他練神照功雖未見功,但也已有兩年根基,這時自知性命將盡,全身力氣都凝聚於雙臂之上,緊緊抱住敵人,有如一雙鐵箍。周圻只感呼吸急促,用力掙扎,卻沒法脫身。狄雲但覺胸口越來越痛,此時更無思索餘暇,雙臂只用力擠壓周圻。是不是想就此擠死敵人,心中也沒這個念頭,就是說什麼也不放鬆手臂。但長劍竟不再刺進,似乎遇上了什麼穿不透的阻力,劍身竟漸成弧形,慢慢彎曲。周圻又驚又奇,右臂使勁挺刺,要將長劍穿通狄雲身子,可是便要再向前刺進半寸,也已不能。

  狄雲紅了雙眼,凝視著周圻的臉,初時見他臉上盡是得意和殘忍,但漸漸地變為驚訝和詫異,又過一會兒,詫異之中混入了恐懼,害怕的神色越來越強,變成了震駭莫名。

  周圻的長劍明明早刺中了狄雲,卻只令他皮肉陷入數寸,難以穿破肌膚。他怯意越來越盛,右臂內勁連催三次,始終不能將劍刃刺入敵身,驚懼之下,再也顧不得傷敵,只想脫身逃走,但給狄雲牢牢抱住了,始終擺脫不開。

  周圻感到自己右臂慢慢內彎,跟著長劍的劍柄抵到了自己胸口,劍刃越來越彎,彎成了個半圓。驀地裏啪的一聲響,劍身折斷。周圻大叫一聲,向後便倒。兩截鋒利的斷劍,一齊刺入了他小腹。

  周圻一摔倒,狄雲帶著跌下,壓在他身上,雙臂仍牢牢抱住他不放。狄雲聞到一陣濃烈的血腥氣,見周圻眼中忽然流下淚來,跟著口邊流出鮮血,頭一側,一動也不動了。

  狄雲大奇,還怕他是詐死,不敢放開雙手,跟著覺得自己胸口的疼痛已止,又見周圻口中流血不止,他迷迷惘惘地鬆開手,站起身來,只見兩截斷劍插在周圻腹中,只有劍柄和劍尖露出在外。再低頭看自己胸口時,見外衫破了寸許一道口子,露出黑色的內衣。他瞧瞧周圻身上的兩截斷劍,再瞧瞧自己衣衫上的裂口,突然間省悟,原來,是貼身穿著的烏蠶衣救了自己性命,更因此而殺了仇人。

  狄雲驚魂稍定,立即轉身,奔到丁典身旁,叫道:「丁大哥,丁人哥。你……你……怎麼樣?」丁典慢慢睜開眼來,向他瞧著,只眼色中沒半分神氣,似乎視而不見,或者不認得他是誰。狄雲叫道:「丁大哥,我……我說什麼也要救你出去。」丁典緩緩地道:「可惜……可惜那劍訣,從此……從此失傳了,合葬……霜華……」狄雲大聲道:「你放心!我記得的……定要將你和淩小姐合葬,完了你二人心願。」

  丁典慢慢合上眼睛,呼吸越來越弱,但口唇微動,還在說話。狄雲將耳朵湊到他的唇邊,依稀聽到他在說:「那第十一個字……」但隨即沒聲音了。狄雲的耳朵上感到已無呼氣,伸手到他胸口摸去,只覺一顆心也已停止了跳動。

  狄雲早知丁典性命難保,但此刻才真正領會到這位數年來情若骨肉的義兄終於舍己而去。他跪在丁典身旁,拼命往他口中吹氣,心中不住許願:「老天爺,老天爺,你讓丁大哥再活轉來,我寧可再回到牢獄之中,永遠不再出來。我寧可不去報仇,寧可一生一世受萬門弟子欺侮折辱,老天爺,你……你千萬得讓丁大哥活轉來……」

  然而他抱著丁典身子的雙手,卻覺到丁典的肌膚越來越僵硬,越來越冷,知道自己這許多許願都落了空。頃刻之間,感到了無比寂寞,無比孤單,只覺得外邊這自由自在的世界,比那小小的獄室更加可怕,以後的日子更加難過。他寧可和丁典再回到那獄室中去。

  他橫抱著丁典的屍身,站了起來,忽然間,無窮無盡的痛苦和悲傷都襲向心頭。

  他放聲大哭。沒任何顧忌地號啕大哭。全沒想到這哭聲或許會召來追兵,也沒想到一個大男人這般哭泣太也可羞。只心中抑制不住的悲傷,便這般不加抑制地大哭。

  當眼淚漸漸幹了,大聲的號啕變為低低的抽噎時,難以忍受的悲傷在心中仍一般的難以忍受,可是頭腦比較清楚些了,開始尋思:「丁大哥的屍身怎麼辦?我怎麼帶著他去和淩姑娘的棺木葬在一起?」此時心中更無別念,這件事是世上唯一的大事。

  忽然間,馬蹄聲從遠處響起,越奔越近,一共有十餘匹之多。只聽得有人在呼叫:「馬大爺、耿大爺、週二爺,見到了逃犯沒有?」十餘匹馬奔到廢園外,一齊止住。有人叫道:「進去瞧瞧!」又有一人道:「不會躲在這地方的。」先一人道:「你怎知道?」啪的一聲響,靴子著地,那人跳下了馬背。

  狄雲更不多想,抱著丁典的屍身,從廢園的側門中奔了出去,剛一出側門,便聽得廢園中幾個人大聲驚呼,發現了馬大鳴、耿天霸、周圻三人的屍身。

  ***

  狄雲在江陵城中狂奔。他知道這般抱著丁典的屍身,既跑不快,又隨時隨刻會給人發現。但他寧可重行被逮入獄,寧可身受酷刑,寧可立遭處決,卻決不肯丟棄丁大哥。

  奔出數十丈,見左首有一扇小門斜掩,當即沖入,反足將門踢上。只見裏面是一座極大的菜園,種滿了油菜、蘿蔔、茄子、絲瓜之類。狄雲自幼務農,和這些瓜菜闋隔了五年,此時乍然重見,心頭不禁生出一股溫暖親切之感。四下打量,見東北角上是間柴房,從窗中可以見到松柴稻草堆得滿滿的。他俯身拔了幾枚蘿蔔,抱了丁典的屍身,沖入柴房。側耳聽得四下並無人聲,於是搬開柴草,將屍身放好,輕輕用稻草蓋了。在他心中,還是存著指望:「說不定,丁大哥會突然醒轉。」

  剝了蘿蔔皮,大大咬了一口。生蘿蔔甜美而辛辣的汁液流入咽喉。五年多沒嘗到了,想到了湖南的鄉下,不知有多少次,曾和戚師妹一同拔了生蘿蔔,在田野間漫步剝食……他吃了一個又一個,眼眶又有點潮濕了,驀地裏,聽到了一個聲音。他全身劇烈震動,手中的半個蘿蔔掉在地下。雪白的蘿蔔上沾滿泥沙和稻草碎屑。

  他聽到那清脆溫柔的聲音在叫:「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裏?」

  他登時便想大聲答應:「我在這裏!」但這個「我」字只吐出一半,便在喉頭哽住了。他伸手按住了嘴,全身禁不住地簌簌顫抖。

  因為「空心菜」是他的外號,世上只有他和戚芳兩人知道,連師父也不知。戚芳說他沒腦筋,老實得一點心思也沒有,除了練武之外,什麼事情也不想,什麼事情也不懂,說他的心就像空心菜一般,是空的。

  狄雲笑著也不辯白,他喜歡師妹這般「空心菜,空心菜」地呼叫自己。每次聽到「空心菜」這名字,心中總是感到說不出的溫柔甜蜜。因為當有第三個人在場的時候,師妹決不這樣叫他。要是叫到了「空心菜」,總是只有他和她兩人單獨在一起。

  當他單獨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她高興也好,生氣也好,狄雲總是感到說不出的歡喜。他是個不會說話的傻小子,有時那傻頭傻腦的神氣惹得戚芳很生氣,但幾聲「空心菜,空心菜」一叫,往往兩個人都咧開嘴笑了。

  記得卜垣到師父家來投書那一次,師妹燒了菜招待客人,有雞有魚,也有一大碗空心菜。那一晚,卜垣和師父喝著酒,談論著兩湖武林中的近事,他怔怔地聽著,無意中和戚芳的目光相對,只見她夾了一筷空心菜,放在嘴邊,卻不送入嘴裏。她用紅紅的柔軟的嘴唇,輕輕觸著那幾條空心菜,眼光中滿是笑意。她不是在吃菜,而是在吻那幾條菜。那時候,狄雲只知道:「師妹在笑我是空心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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