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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鄉下人進城(5)


  那老丐突然止笑,歎道:「戚長髮啊戚長髮,你這一番狠勁,當真了得。」搖了搖頭,道:「把劍給我。」狄雲倒轉劍柄,遞了過去。那老丐接過長劍,輕輕念道:「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將長劍舞了開來。他一劍在手,霎時之間便如換了一個人一般,身形沉穩,劍勢飄逸,哪裏還是适才這般龍鍾猥瑣?

  狄雲看了幾招,忽有所悟,說道:「老伯,日裏我跟那呂通相鬥,是你故意擲那飯碗幫我的麼?」那老丐怒道:「那還用說?六合手呂通的武功比你傻小子強得太多,憑你這點兒道行,還能打發他了?」他一面說,一面繼續使劍。狄雲聽他所念口訣和師父所授並無分別,只字音偶有差異,但劍招卻大不相同。

  那老丐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陡然遞出,猛地裏劍交左手,右手反過來啪的一聲,重重打了他個耳光。狄雲嚇了一跳,撫著面頰怒道:「你……你為什麼打人?」老丐笑道:「我教你劍招,你卻在胡思亂想,這不該打麼?」

  狄雲心想原是自己的不是,當即心平氣和,說道:「不錯,是我不好。我瞧你說的招數跟我師父一樣,劍法可全然不同,覺得很奇怪。」那老丐問道:「是你師父教的好,還是我使的好?」狄雲心下明知是那老丐使得好,嘴裏卻不肯認,搖頭道:「我不知道。」

  老丐拋劍還他,道:「咱們比畫比畫。」狄雲道:「我本事跟你老人家差得太遠,比不過你。」老丐冷笑道:「嘿,傻小子還沒傻得到家。」手中竹棒一抖,以棒作劍,向狄雲刺來。狄雲橫劍擋格,見老丐竹棒停滯不前,當即振劍反刺。哪知他劍尖只一抖間,老丐的竹棒如靈蛇暴起,向前一探,已點中了他肩頭。

  狄雲心悅誠服,大叫:「妙極,妙極。」橫劍前削。那老丐翻過竹棒,平靠他劍身,狄雲運勁反推,那老丐的竹棒連轉幾個圈子,將他勁力全引到了相反方向。狄雲拿捏不住,長劍脫手飛出。他一呆之下,說道:「老伯,你的劍招真高。」

  那老丐竹棒伸出,搭住空中落下的長劍,棒端如有膠水,竟將長劍黏了回來,說道:「你師父一身好武功,就只教了你這些嗎?嘿嘿,稀奇古怪。」搖搖頭又道:「你門中這套『唐詩劍法』,每一招都是從一句唐詩中化出來的……」狄雲道:「什麼『唐詩劍法』?師父說是『躺屍劍法』,幾劍出去,敵人便躺下變成了屍首。」

  那老丐「嘿嘿」笑了幾聲,說道:「是『唐詩』,不是『躺屍』!你師父跟你說是『躺屍』嗎?可笑,可笑!這兩招『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是說一隻孤孤單單的鴻鳥,從海上飛來,見到陸地上的小小池沼,並不棲息,瞧也不去瞧它。這兩句詩是唐朝的宰相張九齡做的,他比擬自己身份清高,不喜跟人爭權奪利。將之化成劍法,顧盼之際要有一股飄逸自豪的氣息。他所謂『不敢顧』,是『不屑瞧它一眼』的意思。你師父卻教你讀作什麼『哥翁喊上來,是橫不敢過』,結果前一句變成大聲疾呼,後一句成為畏首畏尾。劍法的原意是蕩然無存了。你師父當真了不起,『鐵鎖橫江』,教徒弟這樣教法,嘿嘿,厲害,厲害!」說著連連冷笑。

  狄雲怔怔地聽著,聽得他話中咬文嚼字,雖然不大懂,卻也知他說得很對。狄雲向來敬愛師父,聽他將師父說得一無是處,到後來更肆意譏嘲,心下難過,忽地轉身,說道:「我要去睡了!不學了。」

  那老丐奇道:「為什麼?我說得不對麼?」狄雲道:「你或許說得很對。但你說我師父的不是,我寧可不學。我師父是莊稼人,不識字,或者當真不懂你說的那一套……」那老丐笑道:「你師父不識字?哈哈,這可奇了。」狄雲氣憤憤地道:「莊稼人不識字,有什麼好笑?」那老丐哈哈一笑,伸手撫他頭頂,道:「很好,很好!你這小子心地厚道,我就是喜歡你這種人。我向你認錯,從此不再說你師父半句不是,行不行?」狄雲轉怒為喜,笑道:「你只要不編排我師父,我向你磕頭。」說著跪倒在地,咚咚咚地磕了幾個響頭。

  那老丐笑吟吟地受了他這幾拜,隨即解釋劍招,如何「忽聽噴驚風,連山若布逃」,其實是「俯聽聞驚風,連山若波濤」;如何「老泥招大姐,馬命風小小」,乃是「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在湘西土音中,這「泥」字和「日」字卻也差不多。那老丐言語之中,當真再也不提戚長髮半句,單是糾正狄雲劍法中的錯失。

  那老丐道:「你劍法中莫名其妙的東西太多,一時也說不完。我教你三招功夫,明兒你再跟那八個不成器的小子打過,用心記住了。」

  狄雲精神一振,用心瞧那老丐使竹棒比畫。第一招是「刺肩式」,敵人若一味防守,那就永遠刺他不著,但他只消一出招相攻,破綻便露,立時便可後發先至,刺中他肩頭。第二招「耳光式」,便是那老丐适才劍交左手,右手反打他耳光的這一招。這一招古怪無比,就算敵人明知自己要劍交左手,反手打他耳光,但閃左打左,閃右打右,越閃避越打得重。第三招是「去劍式」,适才老丐用竹棒令他長劍脫手,便是這一招。

  這三記招式,那老丐都曾在狄雲身上用過,本來各有一個典雅的唐詩名稱。但那老丐知道他西瓜大的字識不上幾擔,教他詩句,徒亂心神,於是改用了三個一聽便懂的名稱。狄雲並不如何聰明,性子卻極堅毅。這三招足足學了一個多時辰,方始純熟。

  那老丐笑道:「好啦!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今晚我教你劍法之事,不得跟誰說起,連你師父和師妹也不能說,否則……」狄雲敬師如父,對這位嬌憨美貌的師妹又私戀已久,說有什麼事要瞞住師父、師妹,那可比什麼都難,一時躊躇不答。

  那老丐歎道:「此中緣由,一時不便細說,你若洩露了今晚之事,我性命難保,定要死在五雲手萬震山的劍底。」狄雲吃了一驚,奇道:「老伯伯,你武功這麼高強,怎會怕我師伯?」那老丐不答,揚長便去,說道:「你是否有心害我,那全瞧你自己了。」狄雲忙追了上去,說道:「我多謝老伯伯還來不及,怎會害你性命?我要是洩漏一字半句,叫我天誅地滅。」那老丐點點頭,歎了口氣,足不停步地走了。

  狄雲呆了一陣,忽然想起沒問那老丐的姓名,叫道:「老伯伯,老伯伯!」但那老丐沒人樹叢之中,已影蹤不見了。

  ***

  次日清晨,戚長髮見狄雲目青鼻腫,好生奇怪,問道:「跟誰打架了,怎麼傷成這個樣子?」狄雲不善說謊,支吾難答。戚芳笑道:「還不是昨天給那個什麼大盜呂通打的麼?」戚長髮決計想不到昨晚之事,也不再問。

  戚芳拉了拉狄雲的衣襟,兩人從邊門出去,來到一口井邊,見四下無人,便在井欄圈上坐了下來。戚芳問道:「師哥,你昨晚跟誰打架了?」狄雲囁嚅未答。戚芳道:「你不用瞞我,昨天你跟呂通相鬥,他一拳一腳打在你身上什麼地方,我全瞧得清清楚楚,他可沒打中你眼睛。」狄雲料知瞞她不過,心想:「我只要不說那老伯伯的事,就不要緊。」於是將萬門八弟子如何半夜裏前來尋釁、如何比劍、如何落敗受辱的事一一都說了。

  戚芳越聽越怒,一張俏臉漲得通紅,氣憤憤地道:「他們八個人打你一個,算什麼好漢?」狄雲道:「倒不是八個人一齊出手,是三四個打我一個。」戚芳怒道:「哼,他們三四個聯手打你,已經贏了,其餘的就不必動手。倘若三四個打不過,還不是五六個、七八個一起下場?」狄雲點頭道:「那多半會這樣。」

  戚芳霍地站起,道:「咱們跟爹爹說去,叫萬震山評評這個理看。」她盛怒之下,連「萬師伯」也不稱了,竟直呼其名。

  狄雲忙道:「不,我打架打輸了,向師父訴苦,那不是叫人瞧不起嗎?」昨晚萬門八弟子臨走時那套說話,叫他去向師父、師伯訴苦,原是意在激得他不好意思去向戚長髮、萬震山投訴,狄雲果然墮人他們計中。

  戚芳「哼」了一聲,見他衣衫破損甚多,心下痛惜,從懷中取出針線包,就在他身上縫補。她頭髮擦在狄雲下巴,狄雲只覺癢癢的,鼻中聞到她少女的淡淡肌膚之香,不由得心神蕩漾,低聲道:「師妹!」戚芳道:「空心菜,別說話!別讓人冤枉你作賊。」

  江南三湘一帶民間迷信,穿著衣衫讓人縫補或釘綴紐扣之時,若說了話,就會給人冤賴偷東西。「空心菜」卻是戚芳給狄雲取的綽號,笑他直肚直腸,沒半點機心。

  ***

  這日晚間,萬震山在廳上設了筵席宴請師弟,八個門下弟子在下首相陪,十二人團團坐了一張圓桌。

  酒過三巡,萬震山見狄雲嘴唇高高腫起,飲食不便,說道:「狄賢侄,昨兒辛苦了你,來來來,多吃一點。」夾了一隻雞腿,放在他碟中。周圻鼻中突然「哼」的一聲。

  戚芳早滿肚是火,這時再也忍耐不住,大聲道:「萬師伯,我師哥這些傷,不是呂通打的,是你八位高徒聯手打的。」萬震山和戚長髮同時吃了一驚,問道:「什麼?」

  萬門第八弟子沈城年紀最小,卻十分伶牙俐齒,搶著說道:「狄師哥打贏了呂通,說師父你老人家膽小怕事,不敢和呂通動手,全靠他狄師哥出馬,才趕走了他,沒讓你老人家出醜。我們氣不過……」萬震山臉上變色,但隨即笑道:「是啊,這原是全仗狄賢侄給我們挽回了顏面。」沈城道:「萬師哥聽他口出狂言,實在氣不過,這才約狄師哥比劍,好像是萬師哥占了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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