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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恨無常(9)


  胡斐肩背傷口奇痛,眼看便要命喪當地,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胃叫道:「大哥,別傷這少年的性命。」胡斐雖在咬牙酣鬥,仍聽得出是苗夫人的聲音,喝道:「誰要你假仁假義?」忙亂之中,腰眼裏又給人踢中一腿。胡斐怒極,右手疾伸,抓住了那人足踝,提將起來,掃了個圍子。眾武士心有顧忌,一時倒也不敢過分逼近。胡斐手中所抓之人便是張寧,他兵刃脫手,給胡斐甩得頭暈腦漲,掙扎不脫。

  胡斐見圓性在馬上東閃西避,那坐騎也已中了幾刀,不住悲嘶,當下提起張寧,沖到圓性身前,叫道:「跟我來!」圓性躍下馬背,兩人奔到了胡一刀的墓旁。墓邊的柏樹已高,兩人倚樹而鬥,敵人圍攻較難。胡斐提起張寧,喝道:「你們要不要他性命?」

  田歸農叫道:「殺得反賊胡斐,福大帥重重有賞!」言下之意,竟是說張寧是死是活,並無干係。他見眾人遲疑,便自行揮刀沖了上來。

  胡斐心知抓住張寧,不足以要挾敵人退開,心想田歸農寶刀在手,武功又高,要抓他極不容易,最好能抓住苗夫人作為人質,但她站得遠遠的,相距十餘丈之遙,無論如何沖不過去。見田歸農一步步地走近,當下在張寧身邊一摸,瞧他腰間是否帶得有短刀、匕首之類,也可用以抵擋一陣。一摸之下,觸手是個沉甸甸的鏢囊,胡斐左手點了他穴道,右手摘下鏢囊,摸出一枝鋼鏢,掂了掂分量,頗為沉重,看准田歸農小腹,力運右臂,呼的一聲,擲了出去。

  鏢重勁大,去勢極猛,田歸農待得驚覺,鋼鏢距小腹已不過半尺,忙揮刀一斬落。鋼鏢雖斬為兩截,但鏢尖餘勢不衰,撞上他右腿,還是劃破了皮肉。便在此時,只聽得「啊」的一聲慘呼,一名武士咽喉中鏢,向後直摔。田歸農罵道:「小賊,瞧你今日逃得到哪裏去?」但一時倒也不敢冒進,指揮眾武士,團團將兩人圍住。

  福康安府中這次來的武土,連田歸農在內共二十七人,為胡斐刀砍掌擊、鏢打腿踢,已傷斃了九人,胡斐受傷卻也不輕。對方十八人四周圍住,已操必勝之算,有幾人愛惜胡斐,又叫他投降。

  胡斐低聲道:「我向東沖出,引開眾人,你快往西去。那匹白馬系在松樹上。」圓性道:「白馬是你的,不是我的。」胡斐道:「這當兒還分什麼你的、我的!我的命也是你的。我不用照顧你,管教能夠突圍。」圓性聽他說「我的命也是你的」,心裏一甜,也想跟著說一句「我的命也是你的」,突然間想到剛逝世的程靈素,終於硬生生忍住,說道:「我不用你照顧,你這就去吧。」

  倘若依了胡斐的計議,一個乘白馬奔馳如風,一個持勇力當者披靡,未始不能脫險。可是圓性不思意,其實在胡斐心中,也是不願意。也許,兩人決計不願在這生死關頭分開;也許,兩人早就心中悲苦,覺得還是死了乾淨。

  胡斐拉住圓性的手,說道:「好!袁姑娘,咱倆便死在一起。我……我很歡喜!」圓性輕輕摔脫了他手,喘息道:「我……我是出家人,別叫我袁姑娘。我……我也不是姓袁。」胡斐心下黯然,暗想我二人死到臨頭,你還這般矜持,對我不肯吐露絲毫真情。

  只見一名武士將單刀舞成一團白光,一步步逼近。胡斐拾起一塊石頭,向白光圃摔了過去。那武士揮刀擊開石頭。胡斐抓住這個空隙,鋼錁擲出,正中其胸,那武士撲倒在地,眼見不活了。

  田歸農叫道:「這小賊兇橫得緊,咱們一擁而上,難道他當真便有三頭六臂不成?」

  胡斐抬頭望了一眼頭頂的星星,心想再來一場激戰,自己殺得三四名敵人,星星啊,月亮啊,花啊,田野啊,那便永別了。

  田歸農毫無顧忌地大聲呼喝指揮,命十六名武士從四方進攻,同時砍落,亂刀分屍。眾武士齊聲答應。田歸農叫道:「他沒兵器,這一次非將他斬成肉醬不可!」

  苗夫人早就在不斷走近,這時更上前幾步,說道:「大哥,且慢,我有幾句話跟這少年說。」田歸農敏起了眉頭,道:「阿蘭,你別到這兒來,小心這小賊發起瘋來,傷到了你。」

  苗夫人甚是固執,道:「他立時便要死了。我跟他說一句話,有什麼干係?」田歸農無奈,只得道:「好,你說吧!」

  苗夫人叫道:「胡相公,你的骨灰壇還沒埋,這便死了嗎?」胡斐昂然道:「關你什麼事?我不願破口辱駡女人。你最好走得遠些。」苗夫人道:「我答應過你,要跟你說你爹爹的事。你雖轉眼便死,要不要聽?」

  田歸農喝道:「阿蘭,你胡鬧什麼?你又不知道。」

  苗夫人不理田歸農,對胡斐道:「我這話很要緊的,此事只跟你爹爹和金面佛苗人鳳有關,你聽了之後,死而無憾,你要不要聽?」胡斐道:「不錯,我不能心中存著一個疑團而死。請你說吧!」

  圓性見局勢緊急,突然往地下一撲,一個打滾,長鞭舞成一團銀光,沖了出去。田歸農揮刀攔截,圓性長鞭疾往他頭頸中圈去,田歸農揮刀格開,圓性已閃過他身旁,抱住了苗夫人在地下滾動。田歸恨農橫刀砍去,圓性縮身避過,乘勢雙手出勁,將苗夫人向胡斐拋去。胡斐搶上接住,跟著拉住圓性右手,用力回提,雙手抱住她身子,見她用力之餘,背上刀創裂開,鮮血猛湧,又驚又憐,忙按住她傷口。

  田歸農見南蘭落入胡斐手中,生怕傷了她,不敢便即進攻,臉色陰沉,不知南蘭要跟胡斐說些什麼話。

  苗夫人站起身來,將嘴巴湊到胡斐耳邊,低聲道:「你將骨灰壇埋在墓碑之後的三尺處,向下挖掘,有柄寶刀。」

  胡斐心中一片迷惘,不懂她這三句話的用意,看來又不像是故意作弄自己,心想:「不管如何,確先葬了二妹的骨灰再說。」看准了墓碑後三尺之處,運勁於指,伸手挖土。十六名武士各執兵刃,每人都相距胡斐丈餘,目不轉睛地監視。

  圓性見胡斐挖坑埋葬程靈素的骨灰,心想自己與他立時也便身歸黃土,當下悄悄跪倒,忍住背上疼痛,合十為禮,輕輕誦經。胡斐左肩的傷痛越來越厲害,兩隻手漸漸挖深,一轉頭,瞥見圓性合十下跪,神態莊嚴肅穆,忽感喜慰:「她潛心皈佛,我何苦勉強要她還俗?幸虧她沒應允,否則她臨死之時,心中不得平安。」

  突然之間,他雙手手指同時碰到一件冰冷堅硬之物,腦海中閃過苗夫人的那句話:「有柄寶刀!」他不動聲色,向兩旁摸索,果然是一柄帶鞘的單刀,抓住刀柄輕輕一抽,刀刃抽出寸許,毫沒生銹,心想:「苗夫人說道:『此事只跟你爹爹和金面佛苗人鳳有關』,難道這把刀是苗大俠埋在這裏的?難道苗大俠為了紀念我爹爹,將這柄刀埋在我爹爹墳裏?」

  他這一下猜測,確沒猜錯。只是他並不知道,苗人鳳所以和苗夫人相識而成婚,正是由於這口冷月寶刀;而他夫婦良緣破裂,也是由這口寶刀而起,始于苗人鳳將這刀埋葬在胡一刀墳裏之時。當世除苗人鳳和苗夫人之外,沒第三人知道此事。

  胡斐握住了刀柄,回頭向苗夫人瞧去,只聽得她幽幽說道:「要明白別人的心,那是多難啊!」她長長地歎了口氣,緩步走開。圓性待要阻止,胡斐道:「讓她走好了!我們不怕田歸農。」

  田歸農叫道:「阿蘭,你在客店裏等我。待我殺了這小賊,大夥兒喝酒慶功。」苗夫人不答,在荒野中越走越遠。

  田歸農轉過頭來,喝道:「小賊,快埋!咱們不等了!」

  胡斐道:「好,不等了!」抓起刀柄,只覺眼前青光一閃,寒氣逼人,手中已多了一柄青森森的長刀,刀光如水,在冷月下流轉不定。

  田歸農和眾武士無不大驚。胡斐乘眾人心神未定,揮刀殺上。噹啷噹啷幾聲響處,三名武士兵刃削斷,兩人手臂斷落。

  田歸農橫刀斫至,胡斐舉刀一格,錚聲清響,聲如擊磬,良久不絕。兩人躍開三步,就月光下看手中刀時,都絲毫無損。兩口寶刀,正堪匹敵。

  胡斐見手中單刀不怕田歸農的寶刀,登時如虎添翼,展開胡家刀法,霎時間又傷了三名武士。田歸農的寶刀雖和他各不相下,刀法卻大大不如,他以擅使的長劍和胡斐相鬥,尚且不及,何況以己之短,攻敵之長?三四招一過,臂腿接連中刀,若非身旁武士相救退開,已命喪胡斐刀下。此時身上沒帶傷的武士已寥寥無幾,任何兵刃遇上胡斐手中寶刀,無不立斷,盡變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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