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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恨無常(3)


  慕容景岳掌心一陣麻一陣癢,這陣麻癢直傳入心裏,便似有千萬隻螞蟻同時在咬齧心臟一般,顫聲叫道:「小師妹,快取解藥給我。」程靈素奇道:「咦,慕容先生,你怎會忘了先師的叮囑?本門中人不能放蠱,又有九種沒解藥的毒藥決不能用。」

  慕容景岳背上登時串了一陣冷汗,說道:「鶴頂紅,孔……孔……雀膽屬於九大禁藥,你……你怎地用在我身上?這……這不是違背先師的訓誨麼?」

  程靈素冷冷地道:「慕容先生居然還記得先師,居然還記得不可違背先師的訓誨,當真大出小妹的意料之外。碧蠶毒蠱是我放在你身上的麼?鶴頂紅和孔雀膽,是我放在你身上的麼?先師諄諄囑咐咱們,即令遇上生死關頭,也決不可使用不能解救的毒藥,這是本門的第一大戒。石前輩和慕容先生、薛姊姊都已脫離本門,這些戒條,自然不必遵守了。小妹可萬萬不敢忘記啊。」

  慕容景岳伸右手抓緊左手脈門,阻止毒氣上行,滿頭冷汗,已是說不出話來。薛鵲右手一翻,伸短刀在慕容景岳左手心中割了兩個交叉的十字,圖使毒性隨血外流,明知這法子解救不得,卻也可使毒性稍減,忙問:「小師妹,師父的遺著上怎麼說?他老人家既傳下了這三種毒物共使的法子,定然也有解救之道。」

  程靈素道:「薛姊姊所說的『師父』是指哪一位?是小妹的師父無嗔大師呢,還是你們賢夫婦的師父石前輩?」薛鵲聽她辭鋒咄咄逼人,心中怒極毒罵,但丈夫的性命危在頃刻,此時有求於她,口頭只得屈服,說道:「是愚夫婦該死,還望小師妹念在昔日同門之情,瞧在先師無嗔大師的面上,高抬貴手,救他一命。」

  程靈素翻開《藥王神篇》,指著兩行字道:「薛姊姊請看,此事須怪不得我。」

  薛鵲順著她手指看去,只見冊上寫道:「碧蠶毒蠱和鶴頂紅、孔雀膽混用,劇毒入心,無藥可治,戒之戒之。」薛鵲大怒,轉頭向石萬嗔道:「師父,書上明明寫著,這三種毒藥混用,無藥可治,你卻如何在景岳身上試用?」她雖口稱「師父」,說話的神情卻已聲色俱厲。

  《藥王神篇》上這兩行字,石萬嗔其實並沒瞧見,但即使看到了,他也決不致因此而稍有顧忌,這時聽薛鵲厲聲責問,如何肯自承不知,丟這個大臉?只道:「將那書給我瞧瞧,看其中還有什麼古怪?」

  薛鶴怒極,心知再有猶豫,丈夫性命不保,短刀一揮,將慕容景岳的左臂齊肩斬斷。她知那三種毒藥厲害無比,雖自掌心滲入,但這時毒性上行,單是割去手掌已然無用,幸好三藥混用,發作較慢,同時他掌心並無傷口,毒藥並非流人血脈,割去一條手臂,暫時保住了性命,否則必已毒發身亡。薛鵲是無嗔大師之徒,自有她一套止血療傷的本領,片刻間在慕容景岳的傷口上敷藥止血,包紮妥善,手法幹淨利落。

  程靈素道:「慕容先生,薛姊姊,非是我有意陷害於你。你兩位背叛師門,改拜師父的仇人為師,本已罪不容誅,加之害死二師哥父子二人,當真天人共憤。眼下本門傳人,只小妹一人,兩位叛師的罪行,若不是小妹手加懲戒,難道任由師父一世英名,身後反而栽在他仇人和徒兒的手中?二師哥父子慘遭橫死,若不是小妹出來主持公道,難道任由他二人永遠含冤九泉?」

  她身形瘦弱,年紀幼小,但這番話侃侃而言,說來凜然生威。

  胡斐聽得暗暗點頭,心想:「這兩人卑鄙狠毒,早該殺了。」只聽她又道:「慕容先生一臂雖去,毒氣已然攻心,一月之內,仍當毒發不治。兩位已叛出本門,遭人毒手,本與小妹無關,只是瞧在先師的份上,這裏有三粒『生生造化丹』,是師父以數年心血制煉而成,小妹代先師賜你,每一粒可延你三年壽命。你服食之後,盼你記著先師的恩德,還請捫心自問:『到底是你原來的師父待你好,還是新拜的師父待你好?』」說著從懷中取出三粒紅色藥丸,托在手裏。

  薛鵲正要伸手接過,石萬嗔冷笑道:「手臂都已砍斷,還怕什麼毒氣攻心?這三粒『死死索命丹』一服下肚,那才是毒氣攻心呢。」

  程靈素道:「兩位倘若相信新師父的話,那麼這三粒丹藥原也用不著了。」說罷便要收入懷中。慕容景岳急道:「不!小師妹,請你給我。」薛鵲道:「多謝小師妹,從今而後,我二人改過自新,重新做人。」低頭走到程靈素身前,取過三枚丹藥,突然身形一晃,怒喝:「石萬嗔,你好毒的……」一句話未說完,俯身摔倒在地。

  程靈素和胡斐都大吃一驚,沒見石萬嗔有何動彈,怎地已下了毒手?程靈素彎下腰來,翻過薛鵲身子,要看她如何受害,是否有救,剛將她身子扳轉,突然右手手腕一緊,已給她左手抓住。程靈素立知不妙,左手待要往她頭頂拍落,但右手脈門被她抓住,全身酸麻,已使不出力氣。薛鵲右手握著短刀,刀尖抵在程靈素胸口,喝道:「將《藥王神篇》放下!」程靈素一念之仁,竟致受制,只得將《藥王神篇》摔在地下。

  胡斐待要上前相救,但見薛鵲的刀尖抵正了程靈素心口,只要輕輕向前一送,立時沒命,心中雖急,卻不敢動手。薛鵲緊緊抓著程靈素手腕,說道:「師父,弟子助你奪到《藥王神篇》,請你將碧蠶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種藥物,放在這小賤人的掌心,瞧她是不是也救不了自己性命。」

  石萬嗔笑道:「好徒兒,好徒兒,這法子當真高明。」取出金盒,用金匙挑了碧蠶毒蠱,兩枚指甲中藏了鶴頂紅和孔雀膽的毒粉,便要往程靈素掌心放落。

  慕容景岳重傷之後,雖搖搖欲倒,卻知這是千鈞一髮的機會,只要程靈素攀心也受了這三種毒藥,她若有解藥,勢須取出自療,自己便可奪而先用,就算真的沒有解藥,也是報了适才之仇,叫她作法自堯,當下奮力攔在胡斐身前,防他阻撓石萬嗔下毒。

  胡斐正當無法可施之際,突見慕容景岳搶在身前,左手呼的一拳,便往他面門擊去。慕容景岳抬右手招架,胡斐此時情急拼命,哪容他有還招餘地,左手拳尚未打實,右手掌出如風,無聲息地推在他胸口。這一掌雖無聲響,力道卻是奇重,慕容景岳噴出一大口鮮血,身子直向薛鵲撞去。薛鵲遭這股大力急撞,登時摔倒,但左手仍牢牢抓住程靈素的手腕不放。

  胡斐縱身上前,在薛鵲的駝背上重重一腳,薛鵲口噴鮮血,手上無力,只得鬆開程靈素手腕。薛鵲手掌剛給震開,石萬嗔的手爪已然抓到。胡斐怕他手中毒藥碰到程靈素身子,右手急掠,往他肩頭力推。石萬嗔反掌擒拿,向他右手抓來。

  程靈素急叫:「快退!」胡斐若施展小擒拿手中的「九曲折骨法」,原可將石萬嗔的五根指頭立時扭斷,但他指上帶有劇毒,如何敢碰?急忙後躍而避,石萬嗔一抓不中,順手將金匙擲出,跟著手指連彈,毒粉化作煙霧,噴上了胡斐手背。

  胡斐不知自己已然中毒,但想這三人奸險狠毒無比,立心斃之於當場,單刀揮出,白光閃閃,全是進手招數。石萬嗔虎撐未及招架,只覺左手上一涼,三根手指已給削斷。他又驚又怕,右手又彈出一陣煙霧。程靈素驚叫:「大哥,退後!」胡斐不退反進,生怕程靈素遭難,搶過擋在她身前。眼見石萬嗔等三人一齊逃出廟外。

  程靈素握著胡斐的手,心如刀割,自己雖得脫大難,可是胡斐為了相救自己,手背上已沾上了碧蠶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項劇毒。《藥王神篇》上說得明明白白:「劇毒入心,無藥可治」。

  難道揮刀立刻將他右手砍斷,再讓他服食「生生造化丹」,延續九年性命?過得這九年後,再服「生生造化丹」便也無效了。

  他是自己在這世界上唯一親人,和他相處了這些日子之後,在她心底,早已將他的一切瞧得比自己重要得多。這樣好的人,難道便只再活九年?

  程靈素念頭一轉,便打定了主意,取出一顆白色藥丸,放入胡斐口中,顫聲道:「快吞下!」胡斐依言咽落,心神甫定,想起适才的驚險,猶是心有餘怖,說道:「好險,好險!」見那《藥王神篇》掉在地下,一陣秋風過去,吹得書頁不住翻轉,說道:「可惜沒殺了這三個惡賊!幸好他們也沒將你的書搶去。二妹,倘若你手上沾了這三種毒藥,那可怎麼辦?」

  程靈素柔腸寸斷,真想放聲痛哭,卻哭不出來。

  胡斐見她臉色蒼白,柔聲道:「二妹,你累啦,快耿一歇吧!」程靈素聽到他溫柔體貼的說話,更說不出的傷心,哽咽道:「我……我……」

  胡斐忽覺右手手背略感麻癢,正要伸左手去搔,程靈素一把抓住了他左手手腕,顫聲道:「別動!」胡斐覺得她手掌冰涼,奇道:「怎胃麼?」突然間眼前一黑,仰天摔倒。

  胡斐這一跤倒在地下,再也動彈不得,可是神智卻極清明,只覺右手手背上一陣麻,一陣癢,越來越厲害,驚問:「我也中了那三大劇毒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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