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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恨無常(1)


  忙亂了半晚,胡斐和程靈素到廟後數十丈的小溪中洗了手臉。程靈素從背後包裹中取出燒餅,兩人和著溪中清水吃了。胡斐連番劇鬥,又兼大喜大悲,這時只覺手酸腳軟,神困力倦,躺在溪畔休息了大半個時辰,這才精力稍複,又回去藥王廟。

  兩人回進僧舍,輕輕推開房門,只見馬春花死在床上,臉含微笑,神情甚是愉悅。胡斐垂淚道:「她要我將她葬在丈夫墓旁。眼下風聲緊急,到處追拿你我二人。這當兒又哪裏找棺木去?不如將她火化了,送她骨灰前去安葬。」程靈素道:「是。」

  胡斐彎下腰去,伸手正要將馬春花的屍身抱起,程靈素突然抓住他手臂,叫道:「且慢!」胡斐聽她語音嚴重緊迫,便即縮手,問道:「怎麼?」程靈素尚未回答,胡斐已聽到身後極細微的緩緩呼吸之聲,回過頭來,只見板門之後赫然躲著兩人,卻是程靈素的大師兄慕容景岳和三師姊薛鵲。

  便在此時,程靈素左手揚動,一股紫褐色的粉末飛出,打向馬春花所躺的床板底下。胡斐心念一動:「床板底下,一定藏著極厲害的敵人。」

  但見薛鵲伸手推開房門,正要縱身出來,胡斐行動快極,右手彎處,抱住了程靈素的纖腰,倒縱出門,竄入房外的廳中,經過房門時飛起一腿,踢在門板之上。那門板砰的一聲向後猛撞,將慕容景岳和薛鵲二人夾在門板和牆壁之間。慕容景岳倒也罷了,薛鵲高高的一個駝背給磚牆擠得痛極,忍不住高聲大叫。

  胡斐和程靈素剛在門口站定,只見床底下赤霧彌漫,那股紫竭粉已讓人用掌力震了出來,跟著人影閃動,一人長身躥出門外。哈啷啷、嗆啷啷一陣急響,那人提起手中虎撐,當頭往胡斐頭頂砸下。

  胡斐一瞥之下,已看清那人面目,正是自稱毒手藥王的石萬嗔。

  程靈素叫道:「別碰他身子兵刃!」胡斐對這人早具戒心,知他周身是毒,沾上了一絲半忽便後患無窮,向左滑開三步,避開石萬嗔的虎撐,刷的一聲,單刀出手,一招「諫果回甘」,回頭反擊。這一招回刀砍得快極,石萬嗔不及躲閃,危急中虎撐挺舉,硬架這一刀,當的一聲大響,兩人各自向後躍開。石萬嗔虎撐中的鐵珠只震得嗆卿啷、嗆啷啷地亂響。

  這時慕容景岳和薛鵲已自房中出來,站在石萬嗔身後。石萬嗔和胡斐硬交了這一招,但覺他刀法精奇,膂力強勁,自己右臂震得隱隱酸麻,不再進擊。

  胡斐也暗自稱異:「這人擅於用毒,武功竟也這般了得。我這一招『諫果回甘』出其不意地反劈出去,他竟接得下來。」

  慕容景岳道:「程師妹,見了師叔怎不快磕頭?」程靈素站在胡斐身旁冷冷地道:「咱們哪裏鑽出師叔來啦?沒聽見過。」

  石萬嗔道:「『毒手神梟』的名字聽見過沒有?你師父難道從來不敢提我嗎?」程靈素道:「『毒手神梟』?這名字倒聽見過的。我師父說他從前確是有過一個師弟,只是他濫用毒藥害人,不守門規,早給師祖逐出門牆了。石前輩,那便是你麼?」石萬嗔微微一笑,淡然道:「咱們這一門講究使用毒藥,既然有了這個『毒』字,又何必假惺惺地硬充好人?姓石的寧可做真小人,不如你師父這般假裝君子。」

  程靈素怒道:「我師父幾時害過一條無辜人命?」石萬嗔道:「你師父害死的人難道少了?他自己自然說他下手毒死之人,個個罪大惡極,死有餘辜,可是在旁人看來,卻也未必如此。至於死者的家人子女,更決不這麼想。」胡斐心中一凜,暗想:「此人這話倒也有幾分道理。」

  程靈素道:「不錯。我師父也深悔一生傷人太多,後來便出家做了和尚,禮佛贖罪。他老人家諄諄告誡我們師兄妹四人,除非萬不得已,決計不可輕易傷人。晚輩一生,就從沒害過一條人命。」石萬嗔冷笑道:「我瞧你聰明伶例,倒是我門的傑出人才。掌門人大會中那幾招,耍得可漂亮啊,連你師叔也險些著了道兒。」

  程靈素淡淡地道:「你自稱是我師叔,冒用我師父毒手藥王的名頭。要是真正的毒手藥王在世,伸手去拿玉龍杯之時,豈能瞧不出杯上已沾了赤蠍粉?我在大廳上噴那『三蜈五蜞煙』,我師父他老人家怎會懵然不覺?」

  這兩句話只問得石萬嗔臉頰微赤,難以回答。他少年時和無嗔大師同門學藝,因使毒無節,多傷好人,給師父逐出了門牆。此後數十年中曾和無琪爭鬥過好幾次。兩人都是使毒的大行家,雙方所使藥物之烈,毒物之奇,可想而知。數次鬥法,石萬嗔每一回均屈居卞風,若不是無嗔大師始終念著同門之誼,手下留情,早已取了他的性命。在最後一次鬥毒之時,石萬嗔終於為斷腸草熏瞎了雙目。

  他逃往緬甸野人山中,以銀蛛絲逐步拔去斷腸草毒性,雙眼方得複明,雖重見天日,目力卻已大損。玉龍杯上沾了赤蠍粉,旱煙管中噴出來的煙霧顏色稍有不同,這些細微之處,他便無法分辨。何況程靈素栽培成了「萬毒之王」的七心海棠後,赤蠍粉中混上了七心海棠葉子的粉末,三蜈五蟆煙中加入了七心海棠的花蕊,兩種毒藥的異味全失,毒性卻更加厲害。

  石萬嗔在野人山中花了十年功夫,才勉強治癒雙目,回到中原時聽到無嗔大師的死訊,只道斯人一死,自己便可稱雄天下,哪料師兄一個年紀輕輕的關門弟子,竟有如此厲害功夫?那晚程靈素化裝成一個龍鍾乾枯的老太婆,當世擅於用毒的高手,石萬嗔無不知曉,他當真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小老太婆在旁噴幾口煙,便令他栽上個大筋斗。

  程靈素這兩句話只問得他啞口無言。慕容景岳卻道:「師妹,你得罪了師叔,還不磕頭謝罪,當真狂妄大膽。他老人家一怒,立時叫你死無葬身之地。我和薛師妹都已投人了他老人家門下,你乖乖獻出《藥王神篇》,他老人家一喜歡,也收了你這弟子,豈不是好?」

  程靈素心中怒極,暗想這師兄師姊背叛師門,投入本派棄徒門下,那是武林中最令人不齒的「欺師滅祖」大罪,不論哪一門哪一派都必嚴加懲處。她臉上不動聲色,說道:「原來兩位已改投石前輩門下,那麼小妹不能再稱你們為師兄師姊了。姜師哥呢?他也投入石前輩門下了麼?」慕容景岳道:「姜師弟不識時務,不聽教誨,已為吾師處死。」

  程靈素心裏一酸,姜鐵山為人耿直,雖行事橫蠻,在她三個師兄姊中卻最為正派,不料竟死于石萬嗔之手,又問:「薛姊姊,小鐵呢?他很好吧?」薛鵲冷冷地道:「他也死了。」程靈素道:「不知生的是什麼病?」薛鵲怒道:「是我兒子,要你多管什麼閒事?」程靈素道:「是,小妹原不該多管閒事。我還沒恭喜兩位呢,慕容大哥和薛三姊幾時成的親啊?咱們同門學藝一場,連喜酒也不請小妹喝一杯。」

  慕容景岳、姜鐵山、薛鵲三人一生恩怨糾葛,淒慘可怖。程靈素知道這中間原委曲折,尋思:「二師哥死在石萬嗔手下,想是他不肯背叛先師,改投他門下,但也未必不是出於大師哥從中挑撥。三師姊竟會改嫁大師哥,說不定也有一份謀殺親夫之罪。」歎道:「小鐵那日中毒,小妹設法相救,也算花過一番心血。想不到他還是死在桃花癉之下,那也算一如此吧。」

  慕容景岳臉色大變,道:「你怎麼知桃……」說到「桃」字,突然住口,和薛鵲對望了一眼。程靈素道:「小妹也只瞎猜罷了。」原來慕容景岳有一項獨門下毒功夫,是在雲貴交界之處,收集了桃花瘴的癉毒,製成一種毒彈。姜鐵山、薛鵲夫婦和他交手多年,後來也研出了解毒之法。程靈素深知三人底細,出言試探,慕容景岳一來此事屬實,二來出其不意,便隨口承認了。

  程靈素心下更怒,道:「三師姊你好不狠毒,二師哥如此待你,你竟跟大師哥同謀,害死了親夫、親兒。」姜小鐵中了慕容景岳的桃花癉毒彈,姜鐵山本來能救,他既不救,多半是已先遭毒手,薛鵲又既忍心不救,那麼姜鐵山、姜小鐵父子之死,她雖非親自下手,卻也是同謀。程靈素從慕容景岳衝口而出的幾個字中,便猜知了這場人倫慘變的內情。

  薛鶴急欲岔開話頭,說道:「小師妹,我師有意垂顧,那是你運氣。你還不快磕頭拜師?」程靈素道:「我若不拜師,便要和二師哥一樣了,是不是?」慕容景岳道:「那也未必盡然。你有福不享,別人又何苦勉強於你?只那部《藥王神篇》,你該交了出來。我師寬大為懷,你在掌門人大會中冒犯他老人家的過處,也可不加追究了。」

  程靈素點頭道:「這話是不錯,但《藥王神篇》乃我師無嗔大師親手所撰,我師謙虛,將該書署名為『無嗔醫藥錄』,咱師兄妹三人既都改投石前輩門下,自當盡棄先師所授功夫,從頭學起。石前輩和先師門戶不同,必定各有所長,否則兩位也不會另拜明師,又有什麼『有福不會享』、『是我的運氣』這些話了。那《藥王神篇》既已沒什麼用處,小妹便燒了它吧!」說著從衣包中取出一本黃紙的手抄本來,晃亮火折,往冊子上點去。

  石萬嗔初時聽她說要燒《藥王神篇》,心下暗笑:「這《藥王神篇》是無嗔賊秀畢生心血之所聚,你豈捨得燒了它?」待見她取出抄本和火折,又想:「你這狡獪的小丫頭,明知你師兄、師姊定要搶奪《藥王神篇》,豈有不假造一本偽書來騙人的?在我面前裝模作樣,那不是班門弄斧麼?」因此雖見她點火燒書,只微笑不語,理也不理。待那抄本為熱氣所熏,翻揚開來,見紙質陳舊,抄本中的字跡宛然是無嗔的手跡,不由得吃了一驚,轉念便想:「啊喲不好!這丫頭多半已將書中文字記得爛熟,此書已於她無用,那可萬萬燒不得!」忙道:「住手!」呼的一掌劈去,一股疾風,登時將火折撲熄了。

  程靈素道:「咦,這個我可不懂了。石前輩的醫藥之術如勝過先師,此書要來何用?如不能勝過先師,又怎能收晚輩為弟子?」

  慕容景岳道:「我們這位師父的使毒用藥,比之先師可高得太多了。但大海不擇細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部《藥王神篇》既花了先師畢生心血,吾師拿來翻閱翻閱,也可指出其中過誤與不足之處啊。」他是秀才出身,自有一番文縐縐的強詞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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