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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相見歡(9)


  胡斐惡鬥半宵,和快劍無雙的無塵道人戰成平手,接著連傷四滿、五蒙、九藏僧大內十八高手,不料到後來竟給人一加偷襲,逼得難以轉身。

  這是已處必敗之勢,他惶急之下,行險僥倖,但聽得背後敵劍又至,這一次竟不招架,向前一撲,俯臥向地,跟著一個翻身,臉已向天,揮刀橫砍,蕩開敵劍。

  只聽敵人贊道:「好!」左掌拍向他胸口。胡斐也左掌拍出,雙掌相交,只覺敵人掌力柔和渾厚,但柔和之中,隱藏著一股辛辣的煞氣。胡斐猛然想起一事,脫口叫道:「原來是你!」那人也叫道:「原來是你!」

  兩人手掌相交,均即察覺對方便是在福康安府暗中相救少年書生心硯之人,各自向後躍開數步。胡斐凝神看時,見那人白須飄動,相貌古雅,手中長劍如水,卻是武當派掌門人無青子,不由得一怔,一時不知他是友是敵。

  只聽無塵道人笑道:「菲青兄,你說我這小兄弟武功如何?」無青子笑道:「能跟追魂奪命劍鬥得上幾百招,天下能有幾人?老道當真是孤陋寡聞,竟不知武林中出了這等少年英雄。」說著長劍入鞘,上前拉著胡斐的手,好生親熱。胡斐見他英氣勃勃,哪裏還是掌門人大會中所見那個昏昏欲睡的老道,甚以為奇。

  無塵從小丘上走了下來,笑道:「小兄弟,這個牛鼻子,出家以前叫做綿裏針陸菲青。你叫他一聲大哥吧。」胡斐一驚,心道:「『綿裏針』陸菲青當年威震天下,成名已垂數十年,想不到今日有幸和他交手。」急忙拜倒,說道:「晚輩胡斐,叩見兩位道長。」他身子稍偏,連無塵也拜在其內,忽聽身後一個聲音道:「按理說,你原是晚輩,可是,好兄弟,他們兩位都是我的拜把子老哥啊。」

  胡斐一躍而起,只見身後一人長袍馬褂,肥肥胖胖,正是千臂如來趙半山。胡斐對這位義兄別來常自思念,伸臂緊緊抱住,叫道:「三哥,你可想煞小弟了。」

  趙半山拉著他轉過身來,讓月光照在他臉上,凝目瞧了半晌,喜道:「兄弟,你終於長大成人了。做哥哥的今日親眼見你連敗大內十八高手,實在歡喜得緊。」

  胡斐心中也歡喜不盡。這時清宮眾侍衛早已逃得乾乾淨淨。他拉了程靈素過來,和無塵、趙半山等引見。

  趙半山道:「兄弟,程家妹子,我帶你們去見我們總舵主。」胡斐吃了一驚,道:「陳總舵主……他……老老人家也來了麼?」無塵笑道:「他早挨過你一頓痛駡啦,什麼傷天害理,什麼負心薄幸,只罵得他狗血淋頭。哈哈!我們總舵主一生之中,只怕從未挨過這般厲害的臭駡。」胡斐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顫聲道:「那……那福康安……」

  陸菲青微笑道:「陳總舵主的相貌和福康安果然很像,別說小兄弟和他二人都不相熟,便是日常見面之人,也會認錯。」無塵笑道:「想當年在杭州城外,總舵主便曾假扮了福康安,擒住那個什麼威震河朔王維揚……」

  胡斐十分惶恐,道:「三哥,你快帶我去跟陳總舵主磕頭賠罪。」趙半山笑道:「不知者不罪。總舵主跟你交了一掌,很稱讚你武功了得,又說你氣節凜然,背地裏說了你許多好話呢。」

  兩人還未上丘,陳家洛已率領群雄從土丘上迎了下來。胡斐拜倒在地,說道:「小人瞎了眼珠,冒犯總舵主,實是罪該……」

  陳家洛不等他說完,急忙伸手扶起,笑道:「『大丈夫只怕英雄俠士,哪怕鷹犬奴才?』我今日一到北京,便聽到這兩句痛快淋漓之言。小兄弟,便憑你這兩句話,我們便不枉了萬里迢迢地走這一遭。」

  當下趙半山拉著胡斐一一給群雄引見。胡斐對這幹人心儀已久,今晚親眼得見,喜慰無已,對文泰來擲刀相助、駱冰蹭送寶馬,更連連稱謝,恭恭敬敬地交還了文泰來的鋼刀,從地下拾起清宮侍衛遺下的一柄單刀,插入了腰間刀鞘。他自己的單刀為鐵錘所擊,刀口捲邊,已然無用。跟著心硯過來向他道謝在福康安府中解穴相救之德。無塵逸興橫飛,指手畫腳,談論适才和胡斐及德布兩人的鬥劍,說今晚這兩場架打得酣暢過癮,生平少有。

  陸菲青笑道:「道長,說到武功,咱們這位小兄弟確實十分了得。可是還有一位少年英雄,比他更厲害十倍,你是決計鬥他不過的。」無塵又高興,又不服,忙問:「是誰,是誰?這人在哪裏?」陸菲青搖頭道:「你決非對手,我勸你還是別找他的好。」無塵道:「呸!咱老哥兒倆分手多年,一見面你就來胡吹。我不信有這等厲害人物。」

  陸菲青道:「昨晚福康安府中,天下各門各派掌門人大聚會,會中高手如雲,各有各的能耐,各有各的絕技。這話不錯吧?」無塵道:「不錯便怎樣?」陸菲青道:「心硯老弟去搗亂大會,失手受擒。趙三弟這等本事,也只搶得一隻玉龍杯。西川雙俠常氏兄弟駕臨,只救了兩個人出來。可是那位少年英雄哪,只不過眼睛一霎,便從七位高手的手中搶下了七隻玉龍杯,摔在地下砸得粉碎。他只噴得幾口氣,便叫福康安的掌門人大會煙飛灰滅,風消雲散。道長,你鬥不鬥得過這位少年英雄?」

  程靈素知他在說自己,臉兒飛紅,躲到了胡斐身後。黑夜之中,乏人人都在傾聽陸菲青說話,誰也沒對她留心。

  一個少年美婦說道:「師父,我們只聽說那掌門人大會給人攪散了局,到底是怎麼回事?請你快說吧!」這美婦是金笛秀才余魚同之妻李沅芷。

  陸菲青於是將一位「少年英雄」如何施巧計砸碎七隻玉龍杯,如何噴煙下毒、使得人人肚痛、因而疑心福康安毒害天下英雄,如何眾人在混亂中一哄而散,諸般情由,一一說了。群雄聽了,無不讚歎。

  無塵道:「陸兄,你說了半天,這位少年英雄到底是誰,卻始終沒說。」陸菲青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位程姑娘便是。」拉著胡斐的手,將他輕輕一拉,露出了程靈素的身子。

  群雄「啊」的一聲,一齊望著她,誰都不信這樣一個瘦弱文秀的小姑娘,竟會將福康安這籌劃經年的天下掌門人大會毀于指掌之間,可是陸菲青望重武林,豈能信口胡言?卻又不由得人不信。

  陸菲青於十年前因同門禍變,師兄馬真、師弟張召重先後慘死,武當派眼見式微,於是他出來接掌門戶,著意整頓。因恐清廷疑忌,索性便出了家,道號無青子,十年來深居簡出,朝廷也就沒加注目。

  這次福康安召開掌門人大會,一來武當派自來與少林派齊名,是武林中最大門派之一;二來念著武當名手火手判官張召重昔年為朝廷出力之功,又不知無青子便是當年的叛逆陸菲青,便敦請武當派掌門人下山。陸菲青年紀雖老,雄心猶在,知福康安此舉必將不利於江湖同道,若推辭不去,多惹麻煩,便即孤身赴會,要探明這次大會真相,俟機行事,及至心硯為湯沛所擒,他便暗中出手相救。

  陳家洛、霍青桐等紅花會群雄自回疆來到北京,卻為這日是香香公主逝世十年的忌辰,各人要到她墓上一祭。

  福康安的掌門人大會為人攪散,又和武林各門派都結上了仇,自是惱怒異常,便派德布率隊在城外各處巡查,見有可疑之人立即擒拿格殺。不意陶然亭畔一戰,文泰來、趙半山等尚未出手,大內十八高手已盡數鎩羽。

  陳家洛等深知清廷官場習氣。德布等敗得如此狼狽,紅花會人物既未驚動皇親大官,他們回去定然極力隱瞞,無人肯說在陶然亭畔遇敵,決不致調動軍馬前來復仇。此處雖離京城不遠,卻盡可放心逗留。

  群雄和陸菲青故友重逢,和胡斐、程靈素新知初會,自各有許多話說。

  言談之間,忽聽得遠遠傳來兩下掌聲,稍停一下,又連拍三下。那書生打扮的「金笛秀才」余魚同拍掌三下相應,一停之後,連拍兩下。無塵道:「五弟、六弟來啦。」

  只見掌聲傳來處飛馳過來兩人,身形高瘦。胡斐在福康安府中見過,知是西川雙俠常伯志、常赫志到了。他兄弟身後又跟著兩人,手中各抱著一個孩子,奔到近處,見是雙子門倪不大、倪不小兄弟。他二人手中抱的,竟然是馬春花的一對雙生兒子。

  原來倪不大、倪不小看中了這對孩子,寧可性命不要,也非要去奪來不可。常氏兄弟原是雙生兄弟,聽了倪氏兄弟之言,激動心意,乘著掌門人大會一哄而散的大亂,混人福府內院。其時福康安和眾衛士腹中正自大痛,均道身中劇毒,人人忙於服藥解毒,常氏兄弟又是一等一的高手,毫不費力地打倒了七八名衛士,便又將這對孩子搶了出來。

  胡斐見了這對孩子,想起馬春花命在頃刻,不由得又喜又悲,猛地想起一事,對陳家洛道:「總舵主,晚輩有個極荒唐的念頭,想求你一件事。」陳家洛道:「胡兄弟但說不妨。你我今日雖是初會,但神交已久,但叫力之所及,無不依從。」

  胡斐只覺這番話極不好意思出口,不禁頗為忸怩,紅了臉道:「晚輩這個念頭,實在異想天開,說出來只怕各位見笑。」陳家洛微笑道:「我輩所作所為,在旁人看來,哪一件不荒唐之極?哪一件不異想天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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