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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龍潭虎穴(3)


  這中間的原委曲折胡斐雖不能盡知,卻也猜了個八不離九,暗笑周鐵鷦老奸巨猾,在京師混了數十年的人,行事果然與眾不同,但對他相助的一番好意,卻也暗暗感激,說道:「上頭有令,命兄弟隨任大哥進府守衛。」跟著又道:「他媽的,今兒本輪到我休假,半夜三更的,又把人叫了去。」

  任通武笑道:「大帥府中鬧刺客,大夥兒誰都得辛苦些。好在一份優賞總短不了。」胡斐笑道:「回頭領到了錢,小弟做東,咱哥兒倆到聚英樓去好好樂他一場。任大哥,你是好酒、好賭、還是好色?」任通武哈哈大笑,說道:「這酒色財氣四門,做兄弟的全都打從心眼兒裏歡喜出來。」胡斐在他肩上一拍,顯得極為親熱,笑道:「咱倆意氣相投,當真相見恨晚。小二,小二,快取酒來!」

  任通武躊躇道:「今晚要當差,倘若參將知道咱們喝酒,只怕要怪罪。」胡斐低聲道:「喝三杯,參將知道個屁!」說話間,店小二已取過酒來,夜裏沒什麼下酒之物,只切了一盆鹵牛肉。

  胡斐和任通武連幹了三杯,擲了一兩銀子在桌上,說道:「餘下的是賞錢!」店小二大喜,連忙道謝。任通武一把將銀子搶過,笑道:「張大哥這手面也未免闊得過分,咱們在福大帥府中當差的,喝幾杯酒還用給錢?走吧!時候差不多啦。」左手拉著胡斐,向外搶出,右手將銀子塞入懷裏。

  店小二瞧在眼裏,敢怒而不敢言。福大帥府裏的衛士在北京城裏橫行慣了,看白戲、吃白食,渾是閒事,便順手牽羊拿些店鋪裏的物事,小百姓又怎敢做聲?等任通武走遠,店小二才拍手拍腿地大罵他十八代祖宗。

  胡斐一笑,心想此人貪圖小利,倒容易對付,與他攜手出店。將出店門時,忽聽得屋頂上喀的一聲輕響,聲音雖極細微,但胡斐聽在耳裏,便知有異,低聲道:「任大哥,我忘了一件物事,請你稍待。」一轉身,便回進自己房中,黑暗中只見一個瘦削的身形越窗而出,身法快捷,依稀便是周鐵鷦。

  胡斐大奇:「他又到我房中來幹嗎?」微一沉吟,揭開床帳,探手到張九鼻孔邊一試,果然呼吸已止,竟已為周鐵鷦使重手點死了。胡斐心中一寒:「此人當真心思周密,下手毒辣。本來若不除去張九,定會洩漏他師兄弟倆的機關,只是沒料到我前腳才出門,他後腳便進來下手,連片刻喘息的餘裕也沒有。」既是如此,他反而放心,知道周鐵鷦對己確是一片真心,不至於誘引自己進了福府,再令人圍上動手。

  於是將張九身子一翻,讓他臉孔朝裏,拉過被子窩好了,轉身出房,說道:「任大哥,勞你等候,咱們走吧。」任通武道:「自己弟兄,客氣什麼?」兩人並肩而行,大搖大擺地走向福康安府。

  只見福府門前站著二十來名衛士,果皿備不同往日。胡斐跟著任通武到門口,一名千總低聲喝道:「威震。」任通武接口道:「四海!」那千總點了點頭,說道:「今兒大夥得多留點兒神。」任通武道:「喳!遵命!」胡斐問道:「老總,你說今晚會不會有刺客再進府來?」那千總笑道:「除非他吃了豹子膽,老虎心。」胡斐哈哈一笑,進了大門。

  到達中門時,又是一小隊衛士守著。一名千總低喝口令:「威震。」任逋武答道:「絕域!」那千總道:「任通武,這人面生得很,是誰啊?」任通武道:「是右營的張大哥,你沒見過麼?」那千總「嗯」了一聲,道:「這部鬍子長得倒挺威風。」

  兩人折而向左,穿過兩道邊門,到了花園之中。園門口又是小隊衛士,那口令卻變成了「威震千秋」。胡斐心想:「倘若我不隨任通武進來,便算過得了大門,也不能過二門。即使我探聽到了『威震四海』的口令,也想不到每一道門的口令各有變化。」

  進了花園,胡斐已識得路徑,心想夜長夢多,早些下手,也好讓馬春花早一刻安心,又想:「二妹見我這麼久不回去,必已料到我進了福府,定也優心。」加快腳步,向福康安之母的住所走去。任通武很是詫異,道:「張大哥,你去哪裏?」胡斐道:「上頭派我保護太夫人,說道決計不可令太夫人受到驚嚇。你不知道麼?」任通武道:「原來如此!」

  便在此時,前面兩名衛士巡了過來。左首一人低喝道:「報名!」任通武道:「左營任通武!」胡斐道:「右營張九!」那人「啊」的一聲,手按刀柄,喝道:「什麼?你是誰?」

  胡斐一凜,知道此人和張九熟識,事已敗露,湊到他耳邊,低聲道:「我是胡斐!」那人驚得呆了,一時手足無措。胡斐伸指一戳,點中了他穴道,左手手肘順勢一撞,又打中了另一名衛士穴道。任通武驚慌失措,道:「你……你……幹什麼?」胡斐冷冷地道:「任大哥,我是胡斐!」一面說,一面將兩名穴道受點的衛士擲人了花叢。

  任通武吸一口氣,刷的一聲,拔出了腰刀。胡斐笑道:「人人都瞧見了,是你引我進府來的。你叫嚷起來,有什麼好處?還不如乖乖的別做聲。」任通武又驚又怕,哪裏還說得出話來。

  胡斐道:「你要命,便跟著我來。」任通武六神無主,只得跟在他身後,眼見他一伸手一回肘,便打倒了兩名武功比自己高得多的衛士,倘若與他動手,徒然送了性命,只盼他別鬧出什麼事來,連累了自己。但胡斐既然進得府來,豈有不鬧事之理?

  胡斐快步來到相國夫人屋外,只見七八名衛士站在門口,若向前硬闖,未必能迅速過得這一關,心念一動』繞著走到屋側,提聲喝道:「任通武,你幹什麼?闖到太夫人屋裏來,想造反麼?」任通武更加摸不著半點頭腦,結結巴巴地道:「我……我……」

  胡斐喝道:「快停步,你圖謀不軌麼?」眾衛士聽他吆喝,吃了一驚,紛紛奔來。胡斐伸掌托在任通武背上,掌力揮送,他那龐大的身軀飛了出去,砰的一聲,撞上了窗格,登時木屑紛飛。胡斐叫道:「拿住他,拿住他!快,快!」

  眾衛士一擁而上,都去捉拿任通武。胡斐大叫:「莫驚嚇了太夫人!」叫嚷著沖進房去。只見太夫人雙手各拉著一個孩子,驚問:「什麼事?」那兩個孩子兀在啼哭,叫著:「要媽媽,要媽媽。」胡斐道:「有刺客!小人保護太夫人出去。」太夫人多見事故,一凜之下,心中起疑,喝道:「你是誰?刺客在哪裏?」胡斐不敢多耽,又惱恨她心腸毒辣,搶上一步,反手便是一掌。

  這太夫人貴為相國夫人,當今皇帝是她情郎,三個兒子都做尚書,兩個媳婦是金枝玉葉的公主,出世以來,哪裏受過這般毆辱?胡斐雖知她心腸之毒,不下於大奸巨惡,但終究念她是個年老婦人,不欲便此傷她性命,這一掌只使了一分力氣。饒是如此,她右頰已高高腫起,滿口鮮血,跌落了兩枚牙齒,驚怒之下,幾乎暈去。

  胡斐俯身對兩個孩子道:「我帶你們去見媽媽。」兩個孩兒登時笑逐顏開,伸出四條小手臂,要胡斐抱了去見母親。胡斐左臂伸出,一臂抱起兩個孩子,便在此時,已有兩名衛士奔進屋來。

  胡斐心想,若不借重太夫人,實難脫身,伸右手抓住太夫人衣領,喝道:「太夫人在我掌握之中,你們上來,大家一齊都死!」說著搶步便往外闖。

  這時幾名衛士已將任通武擒住,眼睜睜地見胡斐一手抱了兩個孩子,一手拉著太夫人直往外奔。眾衛士投鼠忌器,哪敢上前動手?連聲呼哨,緊跟在他身後四五步之處,手中刀劍距他背心不過數尺,雖見他無法分手抵禦,終究不敢遞上前去。胡斐心中也暗暗叫苦,眼見園中眾衛士四面八方地聚集,自己帶著一老二少,拖拖拉拉,哪裏能出府門?敵人縱心存顧忌,但只要有人大膽上前,自己總不能當真便將太夫人打死,而且打死了又有何用?

  無法可施之下,只有急步向前。這一來雙方成了僵持之局,眾衛士固然不敢上前動手,胡斐卻也不能脫出險地,時候一長,衛士越集越多,處境便越危險。一時苦無善策,只有豁出了性命不要,走一步便算一步。聽得叫嚷傳令之聲四下呼應,他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拖著老夫人,行走不快,只往黑暗處闖去。

  便在此時,忽見左首火光一閃,有人大聲叫道:「刺客行刺公主!要燒死公主啦,要燒死公主啦!」胡斐一怔,聽叫嚷之聲正是周鐵鷦。但見濃煙火焰,從左邊的一排屋中沖天而起。只聽周鐵鷦又叫:「大家快去救火,莫傷了公主,我來救太夫人!」

  那和嘉公主是當今皇帝的親生愛女。若有失閃,福康安府中合府衛士都有重罪。周鐵鷦在福康安手下素有威信,眾衛士又在驚慌失措之下,聽他叫聲威嚴,自有一股懾人之勢,於是一窩蜂地向公主的住所奔去。

  胡斐已知這是他調虎離山之計,好讓自己脫困,心下好生感激。只見周鐵鷦疾奔而至,揮刀虛張聲勢地摟頭砍到。胡斐向旁閃開,喝道:「好厲害!」將太夫人向他一推。周鐵鷦扶住太夫人,負在背上。胡斐一手抱了一個孩子,腳下登時快了,只聽周鐵鷦又提氣叫道:「刺客來得不少,各人緊守原地,保護大帥和兩位公主,千萬不可中了刺客的調虎離山之計。」眾衛士一聽「調虎離山」四字,均各凜然,不敢再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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