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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華拳四十八(7)


  那姓蔡老者搖頭道:「程師兄,你是姬老三門下不是?是帶藝投師的不是?老朽眼睛沒有花,瞧你的功夫,十成之中倒有九成不是本門的。」

  胡斐道:「蔡師伯,你這話弟子可不敢苟同了。本門若要在天下掌門人大會之中,與少林、武當、太極、八卦那些大派爭雄,一顯西嶽華拳門的威風,便須融會貫通,推陳出新,弟子所學的內勁,一大半是我師父這十幾年來閉門苦思、別出心裁所創,的確頗有獨到之處。蔡師伯倘若認為弟子不成,便請上臺來指點一招。」

  那姓蔡的老者有些猶豫,說道:「本門有你老弟這般傑出人才,原是大夥兒的光彩,老朽歡喜也還來不及,還能有什麼話說?只是老朽心中存著一個疑團,不能不說。這樣吧,請程老弟在臺上練一套一路華拳,這是本門的基本功夫,這裏十幾位老兄弟個個目光如炬,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誰也不能胡說。你老弟只要真的精熟本門武功,老朽第一個便歡天喜地地擁你為掌門。」

  果然薑是老的辣,胡斐跟人動手過招,尚能借著似是而非的華拳施展本身武功,但要他空手練一路拳法,抬手踢腿之際,真偽立判,再也無所假借。何況他偷學來的拳招只一鱗半爪,並非成套,如何能從頭至尾地使一路拳法?

  胡斐雖饒有智計,聽了他這番話,竟然做聲不得,正想出言推辭,忽聽假山後一人叫道:「蔡師伯,你何以總是跟我們天字派為難?這位程師兄是我爹爹的得意弟子,他進我門已有一十二年,難道連這套一路華拳也不會練?」只見一人邁步走到台前,正是天字派中的頭挑腳色姬曉峰。近年來凡天字派有事,他總代父親出面處理接頭,雖非該派支長,華拳門中卻沒一個不認得。

  姬曉峰躍上臺去,抱拳說道:「家父閉門隱居,將一身本事都傳給了這位程師兄,一十二年來為的便是今日。這位程師哥武功勝我十倍,各位有目共睹,還有什麼話說?」眾人一聽,再無懷疑,人人均知姬老三怪僻好勝,悄悄調教了一個好徒弟,待得藝成之後,突然顯示於眾人之前,原和他脾氣相合。再說姬曉峰素來剽悍雄強,連他也對胡斐心服,哪裏還有什麼假的?

  那姓蔡的老者還待再問,姬曉峰朗聲道:「蔡師伯既要考較我天字派功夫,弟子便代程師哥練一套,請蔡師伯指點。」也不待蔡老者回答,雙腿一併,使出「曉星當頭即走拳」,跟著「出勢跨虎西嶽傳」、「金鵬展翅庭中站」、「韋陀獻抱在胸前」、「把臂攔門橫鐵閂」、「魁鬼仰鬥撩綠欄」,一招招地練了起來。但見他上肢是拳、掌、鉤、爪回旋變化,沖、推、栽、切、勞、挑、頂、架、撐、撩、穿、搖十二般手法伸屈回環,下肢自弓箭步、馬步、僕步、虛步、丁步五項步根變出行步、倒步、邁步、偷步、踏步、擊步、躍步七般步法,沉穩處似象止虎踞,迅捷時如鷹搏兔脫。台下人人是本門弟子,無不熟習這路拳法,但見他造詣如此深厚,盡皆嘆服。連各支派的名宿前輩,也不住價地點頭。只見他一直練到「鳳凰旋窩回身轉」、「腿登九天沖鐵拳」、「英雄打虎收招勢」,最後是「拳罷庭前五更天」,招招法度嚴密,確是好拳!

  他雙手一收,台下震天價喝起一聲大彩。

  自姬曉峰一上臺,胡斐便自詫異,不知程靈素用了什麼法子,逼得他來跟自己解圍,待見他練了這路拳法,心中也贊:「西嶽華拳非同小可,此人只要能輔以內勁,便成名家。」然而見他拳法一練完,登時氣息粗重,全身微微發顏,竟似大病未愈,或身受重傷一般。台下眾人未覺,胡斐便站在他身後,卻看得清清楚楚,又見他背上汗透衣衫,實非武功高強之人所應為,心中更增一層奇怪。

  姬曉峰定了定神,說道:「還有哪一位師伯師叔、師兄師弟,願和程師哥比試的,便請上臺。」他連問三聲,無人應聲。天字派的一群弟子都大聲叫了起來:「恭喜程師哥榮任西嶽華拳門的掌門人!」眾人跟著歡呼。胡斐執掌華拳門一事便成定局。

  姬曉峰向胡斐一抱拳,說道:「恭喜,恭喜!」胡斐抱拳還禮,見他眼中充滿了怨毒之意,記掛著馬春花的病情,也沒心緒理會,說道:「姬師弟,請你快找間靜室,領咱們兩位師妹去休息。」姬曉峰點點頭,躍下臺來,但雙足著地時,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胡斐走到台口,說道:「各位辛苦了一晚,請各自回去休息。明日晚間,咱們再商大計,總須在天下掌門人大會之中,讓華拳門揚眉吐氣。」他這句話倒非虛言,心中對華拳門實是存了幾分感激。在眾官兵圍捕之下,若不是機緣湊巧,越牆而入時他們正在推舉掌門,多半馬春花便免不了毒發身死,倒斃長街之上。如有機緣能為華拳門爭些光彩,他也真願意出力。

  眾人聞言,紛紛站起,口中都在議論胡斐的功夫。有的更說姬老三深謀遠慮,一鳴驚人;有的讚揚姬曉峰這一路拳使得實是高明。天字派的眾弟子更是興高采烈,得意非凡。有幾個前輩名宿想過來跟胡斐攀談,胡斐卻雙手一拱,跟著姬曉峰直入內堂。程靈素扶了馬春花混人人叢,跟了進去。

  這座大宅子是華拳門中一位居官的旗人所有。胡斐既為掌門,本宅主人自對他招待得十分殷勤。胡斐始終不揭開蒙在臉上的黃巾,與程靈素、馬春花、姬曉峰三人進了內室,說道:「姬大哥,多謝你啦!這掌門人之位,我定會讓給你。如有虛言,我豬狗不如。」姬曉峰哼了一聲,卻不答話。胡斐去看馬春花時,見她黑氣滿臉,早已人事不知,鼻孔中出氣多進氣少,當真是命若遊絲。

  程靈素抱著馬春花平臥床上,取出金針,隔著衣服替她在十三處穴道中都紮上了,每枝金針尾上都圍上了一團棉花。她手腳極快,卻毫不忙亂。胡斐見她神色沉靜平和,這才放了一半心。

  過了一盞茶功夫,金針尾上緩緩流出黑血,沾在棉花之上,原來金針中空,以此拔出毒質。程靈素舒了口氣,微微一笑,從藥瓶中取出一粒碧綠的丸藥遞給姬曉峰,說道:「姬大哥,真正對不住了,請你到自己房裏休息吧。這藥丸連脲十粒,你身上的毒質便會去盡,半分不留。」姬曉峰接過了藥丸,一聲不響地出房而去。

  胡斐這才明白,原來程靈素又以她看家本領,逼得姬曉峰不得不聽號令,笑道:「藥王姑娘無往而不利。你用毒藥做好事,尊師當年只怕也有所不及。」

  程靈素微笑不答,其實這一次她倒不是用藥硬逼,那是先助姬曉峰通解穴道,去了走火入魔的危難,再在他身上施一點藥物。這藥物一上身後麻癢難當,於身子卻無多大損害,吩咐連服十粒的解藥。也只是治金創外傷的止血生肌丸,姬曉峰並無外傷,服了等如不服。但姬曉峰哪裏知道?聽她說得毒性厲害無比,自不敢不俯首聽令,即令有所疑心,也不能以自己的性命來一試真假。於是便出來證明胡斐是他父親暗中所收的得意弟子,又演打一套西嶽華拳,令眾人盡皆敬服,無人再敢懷疑。

  程靈素拿了一柄鑷子,換過沾了毒血的棉花,低聲道:「大哥,你累了一夜,便在這榻上歇歇,養一會兒神。有我照料著馬姑娘,你放心便是。」胡斐也真倦了,除下黃巾,斜身倚在榻上。程靈素道:「你這位掌門程老師傅有件事可得小心在意。十二個時辰之中,不能有人進來滋擾馬姑娘,也不許她開口說話,否則她內氣一岔,毒質不能拔淨,只要留下少許,便前功盡棄。」

  胡斐笑道:「西嶽華拳掌門人程靈胡,謹奉太上掌門人程靈素號令,一切凜遵,不敢有違。」程靈素笑道:「我能是你的太上掌門人嗎?那位……」說到這裏,陡然住口,俯身去看馬春花的傷勢。

  過了半晌,她回過頭來,見胡斐並未閉目人睡,呆呆地望著窗外出神,問道:「你在想什麼?」胡斐道:「我想他們明日見了我的真面目,一看年紀不對,不知會有什麼話說?好在只須挨過十二個時辰,咱們拍手便去,雖對不起他們,心中不安,但事出無奈,那也只好……只好……」程靈素笑道:「也只好狗急跳牆了。」胡斐笑道:「是啊!跳牆而入,想不到竟碰上了這麼回奇事。」

  程靈素凝目向胡斐望了一會兒,說道:「好!便是這樣。」胡斐問:「什麼便是這樣?」程靈素道:「咱們在路上扮過小鬍子,這一次你便扮個大鬍子。再給你鬍子上染上一點顏色,包管你大上二十歲年紀。你要當姬曉峰的師兄,總得年近四十才行啊。」

  胡斐拍掌大喜,說道:「我正發愁,跟福康安這麼正面一鬧,再也不能去瞧瞧那個天下掌門人大會。你若能給我裝上一部天衣無縫的大鬍子,我程靈胡便堂堂正正,以西嶽華拳掌門人的身份,到會中去見識見識。」程靈素歎道:「掌門人大會是不用去了,混得過明天,讓馬姑娘太平無事,也就是啦。到會中涉險,可犯不著。」

  胡斐豪氣勃發,說道:「二妹,我只問你:這部鬍子能不能裝得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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