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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古怪的盜黨(10)


  胡程二人眼中露出詢問之色,但都不開口。馬春花道:「他們都稱讚胡兄弟武功既高,人又仁義,實是位少年英雄。」胡斐謙遜了幾句,見她呆呆出神,沒再接說下文,也不便再問。

  隔了半晌,馬春花緩緩地道:「胡兄弟,程家妹子,你們走吧。我的事……你們兩位幫不上忙。」胡斐道:「你未脫險境,我們怎能舍你而去?」馬春花道:「我在這裏沒危險,他們不敢對我怎樣。」胡斐心想:「這兩句話只怕確是實情,但讓她孤身留在這裏,怎能安心?」但見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忽而泫然欲泣,忽而嘴角邊露出微笑,胡斐和程靈素相顧發怔。石室內外,一片寂靜。

  胡斐拉拉程靈素的衣角,兩人走到窗邊,並肩向外觀望。胡斐低聲道:「二妹,你說怎麼辦?」程靈素低聲道:「大仁大義的少年英雄說怎麼辦,黃毛丫頭便也怎麼辦。」胡斐悄聲道:「我疑心著一件事,可是無論如何不便親口問她,這般僵持下去,終也不是了局。」程靈素道:「我猜上一猜。你說有個姓商的,當年對她頗有情意,是不是?」胡斐道:「是啊,你真聰明。我疑心這夥人是受商寶震之托而來,因此對馬姑娘很客氣,對她丈夫卻不斷地訕笑羞辱。」程靈素道:「看來馬姑娘對那姓商的還是未免有情。」胡斐道:「因此我就不知道怎麼辦了。」

  兩人說話之時,沒瞧著對方,只口唇輕輕而動,馬春花坐在屋角,不會聽到。

  眼見得晚霞漸淡,天色慢慢黑了下來,突然間西首連聲呼哨,有幾乘馬奔來。程靈素道:「又來了幫手。」胡斐側耳聽去,道:「怎地有一人步行?」果然過不多時,一人飛步奔近,後面四騎馬成扇形散開著追趕。但馬上四人似乎存心戲弄,並沒催馬,口中吆喝呼哨,始終離前面奔逃之人兩三丈遠。那人頭髮散亂,腳步踉蹌,顯已筋疲力盡。

  胡斐看清了那人面目,叫道:「徐大哥,到這裏來!」說著打開木門,待要搶出去接應,為時已然不及,四騎馬從旁繞上,攔住徐錚去路。林中盜眾也紛紛湧出。

  胡斐倘若沖出,只怕群盜乘機搶入屋來,程靈素和馬春花便要吃虧,只好眼睜睜瞧著徐錚給群盜圍住。胡斐縱聲叫道:「喂,倚多為勝,算什麼英雄好漢?」縱馬追來的四個漢子中一人叫道:「不錯,我正要單打獨鬥,會一會神拳無敵的高徒,鬥一鬥飛馬鏢局的徐大鏢頭。」胡斐聽這聲音好熟,凝目望去,失聲叫道:「是商寶震!」

  程靈素道:「這姓商的果真來了!」但見他身形挺拔,白淨面皮,比滿臉疤痕的徐錚俊雅十倍,又見他從馬背上翻鞍而下,身法瀟灑利落,心想:「他跟馬姑娘才是一對兒,難怪那些人要打什麼抱不平,說什麼鮮花插在牛糞上。」她究是年輕姑娘,忍不住叫道:「馬家姊姊,那姓商的來啦!」馬春花「嗯」的一聲,似乎沒聽懂程靈素在說些什麼。

  這時群盜已圍成老大一個圈子,遮住了從石室窗中望出去的目光。程靈素道:「大哥,這裏瞧不見,咱們上屋頂去。」胡斐道:「好!」

  兩人躍上屋頂,望見徐錚和商寶震怒目相向。商寶震手提一柄厚背薄刃的單刀,徐錚卻是空手。程靈素道:「這可不公平。」胡斐尚未答話,只聽得商寶震大聲道:「徐爺,商某跟你動手,用不著倚多為勝,也不能欺你空手。你用刀,我空手,這麼著你總不吃虧了吧?」說著倒轉單刀,柄前刃後地向徐錚擲去。

  徐錚伸手接住,呼呼喘氣,說道:「在商家堡中,你對我師妹那般模樣,你當我沒生眼睛麼?你今日邀著這許多人一起來,為的是什麼,說出來大家沒臉。商寶震,你拿刀子吧!」商寶震高聲說道:「我便憑一雙肉掌,鬥你的單刀。眾位大哥,如我傷在他的刀下,只怨我狂妄自大,任誰不得相助。」

  程靈素道:「他為什麼這般大聲?顯是要說給馬姑娘聽了。他空手鬥人家單刀,不但在心上人面前逞能,還要打動她心。」胡斐歎了口氣。程靈素道:「大哥,你說馬姑娘盼望誰勝?」胡斐搖頭道:「我不知道。」程靈素冷冷地道:「一個是丈夫,一個是外人,正在為了她拼命,她卻躲在屋裏理也不理。我說馬姑娘私心之中,只怕還在盼望這位商少爺得勝呢。」胡斐心中想法也是如此,但仍搖頭道:「我不知道。」

  徐錚見商寶震一定不肯使兵刃,提刀橫擺,說道:「反正姓徐的陷入重圍,今日也不想活著回去了。」刷的一刀,往商寶震頭頂砍落。商寶震武功本就高出他甚多,當年在商家堡向他討教拳腳,只是裝腔作勢,自毀家之後,消了紈袴習氣,跟著兩位師叔學藝,數年來痛下苦功,八卦刀和八卦掌功夫更加精進。徐錚奔逃半日,氣力衰竭,手中雖多一刀,但在商寶震八卦掌擊、打、劈、拿之下,不數招便落下風。

  胡斐皺眉道:「這姓商的挺狡猾……」程靈素道:「你要不要出手?」胡斐道:「我是為助馬姑娘而來,但是……但是……我可真不知她心意到底怎樣?」程靈素對馬春花甚為不滿,說道:「馬姑娘決沒危險,你好心相助,她未必領你這個情。咱們不如走吧!」胡斐見徐錚的單刀給商寶震掌力逼住了,砍出去時東倒西歪,已全然不成章法,瞧著甚是淒慘,說道:「二妹,你說的是,這件事咱們管不了。」

  他躍下屋頂,回人石室,說道:「馬姑娘,徐大哥快支援不住了,那姓商的只怕要下毒手。」馬春花呆呆出神,「嗯」了一聲。胡斐怒火上沖,便不再說,向程靈素道:「二妹,咱們走吧!」馬春花似乎突然從夢中醒覺,問道:「你們要走?上哪裏去?」胡斐昂然道:「馬姑娘,你從前為我求情,我一直感激,但你對徐大哥這般……」

  他話未說完,猛聽得遠處一聲慘叫,正是徐錚的聲音,跟著商寶震縱聲長笑,笑聲中充滿了得意之情。群盜轟然喝彩:「好八卦掌!」

  馬春花一驚,叫道:「師哥!」向外沖出。胡斐恨恨地道:「情人打死了丈夫,正合心意!」程靈素見他憤恨難當,柔聲安慰道:「這種事你便有天大本事,也沒法子管。」胡斐道:「她若不愛她師哥,何必跟他成親?」程靈素道:「那定是迫于父親之命了。」胡斐搖頭道:「不,她父親早燒死在商家堡中了。便算曾有婚約,也可毀了,總勝過落得這般下場。」

  忽聽得人叢中又傳出徐錚的大聲號叫,胡斐喜道:「徐大哥沒死,瞧瞧去。」說著拉著程靈素的手走出石屋,急步擠人盜群。

  說也奇怪,沒多久之前,群盜和胡斐一攻一守,列陣對壘,但這時群盜只注視馬春花、商寶震、徐錚三人,對胡程二人奔近竟都不以為意。

  胡斐低頭看徐錚時,只見他仰躺在地,胸口一大灘鮮血,氣息微弱,顯是給商寶震掌力震傷了內臟,轉眼便要斷氣。馬春花呆呆站在他身前,默不作聲。

  胡斐彎下腰去,俯身在徐錚耳邊,低聲道:「徐大哥,你有什麼未了之事,兄弟給你辦去。」徐錚望望妻子,望望商寶震,苦笑了一下,低聲道:「沒有。」胡斐道:「我去找到你的兩個孩子,撫養他們成人。」他和徐錚全沒交情,只眼見他落得這般下場,激於義憤,忍不住挺身而出。

  徐錚又苦笑了一下,低聲說了一句話,氣息太微,胡斐聽不明白,把右耳湊到他口邊,只聽他道:「孩子……孩子……嫁過來之前……早……早就有了……不是我的……」一口氣呼出,不再吸進,便此氣絕。

  胡斐登時恍然:「怪不得馬姑娘要和他成親,原來火燒商家堡後,這姓商的不知去向,而她有了身孕,卻不能不嫁。怪不得兩個孩子玉雪可愛,與徐大哥的相貌半分也不像。」他伸腰站起,無話可說,耳聽得馬蹄聲響,又有兩乘馬馳近。每匹馬上坐著一個漢子,每入懷裏安安穩穩地各抱一個馬春花的孩子。

  馬春花望瞭望孩子,瞧瞧徐錚,又瞧瞧商寶震,說道:「商少爺,我當家的是你打死的?」商寶震道:「刀子還在他手裏,我可沒占他便宜。」馬春花點點頭,從徐錚右手中取下單刀,說道:「這是你家傳的八卦刀,我在商家堡中見過的。」商寶震微微笑道:「你好記性,多虧你還記得。」馬春花微微苦笑,說道:「我怎不記得?商家堡的事,好像便都在眼前一般。」

  程靈素側目瞧著胡斐,見他滿臉通紅,胸口不住起伏,強忍怒氣,卻不發作。

  馬春花提著八卦刀,含笑贊道:「好刀!」慢慢走向商寶震。商寶震嘴邊含笑,目光中蘊著情意,伸手來接。馬春花臉露微笑,倒過刀鋒,便似要將刀柄遞給他,突然間白光閃動,刀頭猛地轉過,波的一聲輕響,刺人了商寶靂腰間。

  商寶震一聲大叫,揮掌拍出,將馬春花擊得倒退數步,慘然道:「你……你……你……為什麼……」一句話沒說完,向前撲倒,便已斃命。

  這一下人人大感驚愕,本來商寶震擊死徐錚,馬春花為夫報仇,誰都該料想得到,但馬春花對徐錚之死沒顯示半分傷和商寶震一問一答,又似是歡然敘舊,突然間刀光一閃,已白刃斃仇。

  群盜一愕之間,尚未叫出聲來,胡斐在程靈素背後輕輕一推,拉著馬春花手臂,急速退人石屋。群盜一陣喧嘩,待欲攔阻,已慢了一步。适才之事實在太過突兀,群盜顯然要計議一番,並不立時便向石屋進攻,反一齊退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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