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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風雨深宵古廟(5)


  胡斐心想此人罪大惡極,一刀送了他性命,報應不足以償惡,見金棍掃到,單刀往上拋出,伸手便去硬抓棍尾,竟一出手便將敵人視若無物。鳳天南暗想我一生闖蕩江湖,還沒給人如此輕視過,不由得怒火直沖胸臆,但佛山鎮上一番交手,知對方武功實非己所能敵,手上絲毫不敢大意,急速收棍,退後兩步。只聽得頭頂禿的一響,眾人雖大敵當前,仍忍不住抬頭看去,卻是胡斐那柄單刀拋擲上去,斬住了屋樑。

  胡斐縱聲長笑,沖人人群,雙手忽起忽落,將鳳天南八九名門人弟子盡數點中穴道,一一甩在兩旁。霎時之間,大殿中心空空蕩蕩,只剩下鳳氏父子與胡斐三人。

  鳳天南一咬牙,低聲喝道:「鳴兒你還不走,真要鳳家絕子絕孫麼?」鳳一鳴兀自遲疑,提著單刀,不知該當上前夾擊,還是奪路逃生?

  胡斐身形晃處,已搶到了鳳一鳴背後,鳳天南縱聲大呼,金棍揮出,上前截攔。胡斐忽出右掌在鳳一鳴肩頭力推,鳳一鳴站立不穩,身子前沖,便向棍上撞去。鳳天南大驚,急收金棍,總算他在這棍上下了數十年苦功,在千鈞一髮之際硬生生收回,才沒將兒子打得腦架迸裂。

  胡斐不待鳳一鳴站穩,右手抓住了他後頸,提左掌往他腦門拍落。鳳天南想起他在北帝廟中擊斷石龜頭頸的掌力,這一掌落在兒子腦門之上,怎能還有命在?忙遞出金棍,猛點胡斐左腰,迫使他回掌自救。胡斐左掌舉在半空,稍一停留,待金棍將到腰間,右手抓著鳳一鳴腦袋,猛地往棍頭急送。鳳天南立即變招,改為「挑袍撩衣」,自下向上抄起,攻敵下盤。胡斐叫道:「好!」左掌在鳳一鳴背上推動,用他身子去抵擋金棍。

  數招一過,鳳一鳴變成了胡斐手中的一件兵器。胡斐不是拿他腦袋去和金棍碰撞,便是用他四肢來格架金棍。鳳天南出手稍慢,欲待罷鬥,胡斐便舉起手掌,作勢欲擊鳳一鳴要害,叫他不得不救,但一救之下,處處危機,沒一招不是令他險些親手擊斃兒子。又鬥數招,鳳天南心力交瘁,陡地退開三步,將金棍往地下擲落,當的一聲巨響,地下青磚碎了數塊,慘然不語。

  胡斐厲聲喝道:「鳳天南,只你便有愛子之心,人家兒子卻又怎地?」

  鳳天南微微一怔,隨即強悍之氣又盛,大聲道:「鳳某橫行嶺南,做到五虎派掌門,生平殺人無算。我這兒子手下也殺過三四十條人命,今日死在你手裏,又算得了什麼?你還不動手,囉裏囉唆的幹嗎?」胡斐喝道:「那你自己了斷便是,不用小爺多費手腳。」鳳天南拾起金棍,慘然苦笑,回轉棍端,便往自己頭頂砸去。

  突然間銀光閃動,一條極長的軟鞭自胡斐背後飛出,捲住金棍往外急奪。鳳天南膂力甚強,硬功了得,這一奪金棍竟沒脫手,但自擊之勢,卻也止了。這揮鞭奪棍的正是袁紫衣,她手上使勁再拉,鳳天南金棍仍凝住不動,她卻已借勢躍出。

  袁紫衣笑道:「胡大哥,咱們只奪掌門之位,可不能殺傷人命。」胡斐咬牙切齒地道:「袁姑娘你不知道,這人罪惡滔天,非一般掌門人可比。」袁紫衣搖頭道:「我搶奪掌門,師父知道了不過一笑。但若傷了人命,他老人家可要大天怪罪。」胡斐道:「這人是我殺的,跟姑娘毫無干係。」袁紫衣答道:「不對,不對!搶奪掌門之事,因我而起。這人是五虎派掌門,怎能說跟我沒有干係?」胡斐急道:「我從廣東直追到湖南,便是追趕這惡賊。他是掌門人也好,不是掌門人也好,今日非殺了他不可。」

  袁紫衣正色道:「胡大哥,我跟你說正經話,你好好聽著了。」胡斐點了點頭。袁紫衣道:「你不知我師父是誰,是不是?」胡斐道:「我不知道。姑娘這般好身手,尊師定是一位名震江湖的大俠,請問他老人家大名怎生稱呼。」

  袁紫衣道:「我師父的名字,日後你必知道。現下我只跟你說,我離回疆之時,我師父對我說道:『你去中原,不管怎麼胡鬧,我都不管,但只要殺了一個人,我立時取你小命。』我師父向來說話,決沒半分含糊。」胡斐道:「難道十惡不赦的壞人,也不許殺麼?」袁紫衣說道:「照啊!那時我也這般問我師父。他老人家道:『壞人本來該殺:但世情變幻,一人到底是好是壞,你小小年紀怎能分辨清楚?世上有笑面老虎,也有虎面菩薩。人死不能複生,只要殺錯一個人,那便終身遺恨。』」

  胡斐點頭道:「話是不錯。但這人親口自認殺人無算,他在佛山鎮上殺害良善,是我親眼見到,決錯不了。」袁紫衣道:「我是迫于師命,事出無奈。胡大哥,你瞧在我份上,高抬貴手,就此算了吧!」

  胡斐聽她言辭懇切,確是真心相求,自與她相識以來,從未聽過她以這般語氣說話,不由得心中一動,心想倘若就此與她修好,今後一生,這個美麗活潑的姑娘極可能與自己相伴一起,如此豔福,人生複有何求?一瞥眼間,袁紫衣眉眼盈盈,盡是求懇之意,似乎便要投身入懷;但隨即想起鐘阿四夫婦父子死亡枕藉的慘狀,想起北帝神像座前石上小兒剖腹的血跡,想起佛山街頭惡犬撲咬鐘小二的狠態,一股熱血湧上心頭,大聲道:「袁姑娘,這兒的事你只當沒碰上,請你先行一步,咱們到長沙再見。」

  袁紫衣臉色一沉,慍道:「我生平從未如此低聲下氣地求過別人,你卻定然不依。這人與你又沒深仇大怨,你也不過是為了旁人外之事,路見不平而已。他毀家逃亡,晝宿夜行,也算是怕得你狠了。胡大哥,為人不可趕盡殺絕,須留三分餘地。」說著走上一步,仰頭瞧著他。

  胡斐朗聲說道:「袁姑娘,這人我是非殺不可。我先跟你賠個不是,日後尊師倘若怪責,我甘願獨自領罪。」說著一揖到地。

  只聽得刷的一響,袁紫衣銀鞭揮起,捲住了屋樑上胡斐那柄單刀,扯將下來,輕輕一送,捲到了他面前,說道:「接著!」胡斐伸手抓住刀柄,只聽她道:「胡大哥,你先打敗我,再殺他全家,那時師父便怪我不得。」胡斐怒道:「你一意從中阻攔,定有別情。尊師是堂堂大俠、前輩高人,難道就不講情理?」

  袁紫衣輕歎一聲,柔聲道:「胡大哥,你當真不給我一點兒面子麼?」

  火光映照之下,袁紫衣嬌臉如花,低語央求,胡斐不由得心腸軟了,見到她握著銀鞭的手瑩白如玉,一股衝動,便想拋下單刀,伸手去握她的小手。一轉念間,想她如此懇切相求,太過不近情理,其中多半有詐,心道:「胡斐啊胡斐,你若惑於美色,不顧大義,枉為英雄好漢。你爹爹胡一刀一世豪傑,豈能有你這等不肖子孫?」叫道:「如此便得罪了。」單刀一起,一招「大三拍」,刀光閃閃,已將袁紫衣上盤罩住,左手揚處,一錠紋銀往鳳天南心口打去。

  袁紫衣見他癡癡望著自己,似乎已答允自己求懇,正自歡喜,不料他竟會突然出手。兩人相距不遠,這一招「大三拍」來得猛惡,銀絲鞭又長又軟,本已不易抵擋,而他左手又發暗器,但聽風聲勁急,顯得這暗器極重,只怕鳳禾南難擋。袁紫衣心念一閃:「他不會傷我!」長鞭甩出,急追上去,當的一聲,將那錠紋銀打落,對胡斐的刀招竟不封不架。

  原來胡斐知她武功決不在自己之下,她武學淵博,許多招式自己從所未見,一動上手,非片時可決,鳳天南父子不免逃走,是以突然發難,但身邊暗器只有錢鏢,便打中也不能致命,於是將一綻五兩重的紋銀急擲出去。那日他在河中洗刷時,衣物給袁紫衣搶去,幸好當日奪得曹猛的一批銀兩,放在馬後,幸保不失,這時卻用上了。這一下手勁既重,去勢又怪,眼見定可成功,豈料袁紫衣竟然冒險不護自身,反去相救旁人。

  他刀鋒離她頭頂不及數寸,凝臂停住,喝問:「這為什麼?」袁紫衣神色歉然,說道:「對不起啦!我迫不得已!」驀地向後縱開丈餘,銀鞭回甩,叫道:「看招吧!」胡斐舉刀擋架,待要俟機再向鳳天南襲擊,但袁紫衣的銀絲軟鞭一展開,招招殺著,竟不容他有絲毫緩手之機,只得全神貫注,見招拆招。大殿上軟鞭化成個銀光大圈,單刀舞成個銀光小圈,兩個銀圈盤旋衝擊,騰挪閃躍,偶然發出幾下刀鞭撞擊之聲。

  鬥到分際,袁紫衣軟鞭橫甩,將神壇上點著的蠟燭擊落地下。胡斐心念一動:「她要打滅燭火,好讓那姓鳳的逃走。」雖知她用意,一時卻無應付之策,只有展開祖傳胡家刀法中練熟了的精妙招數,著著進攻。袁紫衣叫道:「好刀法!」鞭身橫過,架開了一刀,鞭頭已捲住了西殿地下點燃著的一根柴火,向他擲去。

  煮飯的鐵鍋雖遭胡斐踢翻,燒得正旺的二三十根柴火卻兀自未熄。胡斐見柴火飛來,不敢揮刀去砸,只怕火星濺開,傷了頭臉,當即躍開閃避,這一閃一避,便不能進擊。袁紫衣緩出手來,將火堆中燃著的柴火隨捲隨擲,一根甫出,二根繼至,一時之間,閃過一道道火光。

  胡斐見柴火不斷擲來,又多又快,只得展開輕功,在殿中四下游走。眼見鳳天南的家人、子弟、車夫僕從一個個溜向後殿,點中了穴道的也給人抱走,鳳天南父子卻目露凶光,站在一旁。他怕鳳天南乘機奪路脫逃,刀光霍霍,身子不離廟門。

  鬥了一會兒,空中飛舞的柴火漸少,掉在地下的也漸次媳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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