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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紫衣女郎(5)


  袁紫衣搖頭道:「什麼雙鶴雙鴨,沒聽見過。你想要做掌門,是不是?」劉鶴真道:「不是,不是,千萬不可冤枉。我是師兄,萬鶴聲是師弟。我要做掌門,當年便做了,何必等到今日?」袁紫衣小嘴一扁,道:「哼,胡說八道,誰信你的話?那你要幹什麼?」劉鶴真道:「第一,韋陀門的掌門,該由本門真正的弟子來當。第二,不論誰當掌門,不許趨炎附勢,到京裏結交權貴。我們是學武的粗人,鄉巴佬兒,怎配跟官老爺們交朋友哪?」他一雙三角眼向眾人橫掃了一眼,說道:「第三,以武功定掌門,這話先就不通。不論學文學武,都是人品第一。如果一個卑鄙小人武功最強,大夥兒也推他做掌門麼?」此言一出,人群中便有許多人暗暗點頭,覺得他雖行止古怪,形貌猥瑣,說的話倒挺有道理。

  袁紫衣冷笑道:「你這第一、第二、第三,我一件也不依,那便怎樣?」劉鶴真道:「那又能怎樣了?只好讓老傢伙兒根枯瘦精幹的老骨頭,來挨美貌姑娘書白粉嫩的拳頭了!」

  胡斐見二人說偃了便要動手,他遊俠江湖,數見清廷官吏欺壓百姓,橫暴貪虐,素來恨惡,見劉鶴真折辱清廷侍衛,言語中頗有正氣,暗暗盼他得勝。只是那紫衣少女出手敏捷,實是個厲害好手,生怕劉鶴真未必敵得她過。

  袁紫衣神色傲慢,冷然問道:「你要比拳腳呢,還是比刀槍?」劉鶴真道:「姑娘既然肉稱是少林韋陀門弟子,咱們就比韋陀門的鎮門之寶。」袁紫衣道:「什麼鎮門之寶?說話爽爽快快,我最討厭兜著圈子磨耗。」劉鶴真仰天打個哈哈,道:「連本門的鎮門之寶也不知道,怎能擔當掌門?」

  袁紫衣臉上微露窘態,但這只是一瞬間之事,立即平靜如恒,說道:「本門武功博大精深,練到最高境界,即令是最平常的一招一式,也能稱雄天下。六合拳也好,六合刀也好,六合槍也好,哪一件不是本門之寶?」

  劉鶴真不禁暗自佩服,她明明不知本門的鎮門之寶是什麼武功,然而這番話冠冕堂皇,令人難以辯駁,想來本門弟子人人聽得心服,左手摸了摸上唇焦黃的胡髭,說道:「好吧,我教你一個乖。本門的鎮門之寶,乃天罡梅花樁。你總練過吧?」

  袁紫衣冷笑道:「嘿嘿,這算什麼寶貝了?我也教你一個乖。武功之中,越是大路平實,越貴重有用。什麼梅花樁、尖刀陣,這些花巧把式,都是嚇唬人、騙孩子的玩意兒。你在荒山野嶺遇上了敵人,幾十個人騎馬掄刀要殺你,你叫他們先在地下插起了梅花樁、擺好了桃花陣,再來打個明白嗎?不過不跟你試試,諒你心中不服。你的梅花樁擺在哪兒?」

  劉鶴真拿起桌上一隻酒碗,仰脖子喝幹,隨手往地下一摔。眾人都是一怔,均想這一下定是嗆啷一響,打得粉碎。哪知他這一摔,勁力使得恰到好處,酒碗在地下輕輕滑過,下掉的力道登時消了,平平穩穩地合在廳堂的方磚上,竟絲毫無損。他一摔之後,隨即又拿起第二隻酒碗往地下摔去,雙手接連不斷,倘是空碗,便順手拋出,碗中如若有酒,不論是滿碗還是半碗,都先一口喝幹。

  片刻之間,地下已佈滿了酒碗,三十六隻碗散置覆合。他摔碗的手法固巧勁驚人,而酒量也大得異乎尋常,這一番連喝連擲,少說也喝了十二三碗烈酒。但見他酒越喝得多,臉色越黃,身子一晃,輕飄飄縱出,右足虛提,左足踏在一隻酒碗的碗底,雙手一拱,說道:「領教。」

  袁紫衣實不知這天罡梅花樁如何練法,但仗著輕功造詣甚高,並不畏懼,左足一點,也躍上了一隻酒碗的碗底。她逕自站在上首,雙手微抬,卻不發招,要先瞧對方如何出手,這才隨機應變,只是見了他摔出武官,以及擲酒碗這番巧勁,知他與孫伏虎等不可同日而語,已無半分輕敵之意。

  劉鶴真右足踏上一步,右拳劈面向袁紫衣打到,正是六合拳「三環套月」中的第一式。袁紫衣見對方拳到,自食指以至小指,四指握得參差不齊,生出三片棱角,知道這三角拳法用以擊打人身穴道,此人自是打穴好手。於是左足斜退一步,踏上另一隻碗底,還了一招六合拳中的「裁錘」,右手握的也是三角拳。

  劉鶴真見她身法、步法、拳法、外形,無一不是本門正宗功夫,但适才折服孫伏虎等三人,所使變化心法絕非本門所傳,只不過其中差異,若非本門的一流高手,卻也瞧不出來,心下甚感驚異,左足踏上,擊出一招「反躬自省」。這一拳以手背擊人,在六合拳中稱為「苦惱拳」,因拳法極難,練習之際苦惱異常,故有此名。

  這苦惱拳練至具有極大威力,非十餘年以上功力不辦,袁紫衣無此修為,避難趨易,還了一招「摔手穿掌」,右手出摔碑手,左手出柳葉掌,那也是六合拳的正宗功夫。

  兩人在三十六隻酒碗碗底之上盤旋來去,使的都是六合拳法。在這天罡梅花樁上動手過招,要旨是搶得中樁,將敵手逼至外緣,如是則一有機會,出手稍重,敵手無路可退,只有跌落樁下。劉鶴真白幼便對這路武功深有心得,在這樁上已苦練數十年,左右進退,每一步踏下去實無分毫之差,數招之間,便已搶得中樁,當下拳力逐步加重。他知這少女年紀雖輕,武功實已得高人傳授,卻也不敢貿然進擊,心想只要守住中樁,便已穩操勝算。

  袁紫衣與孫伏虎、楊賓等人動手,雖說是三招取勝,其實在第一招中已制敵機先,但此時在梅花樁上與劉鶴真比拳,每一拳掌擊將出去,均遇到極重極厚的力道反擊。她足底踏的是酒碗,只要著力稍重,酒碗立破,這場比武便算輸了,因此上一沾即走,從無一招敢稍稍用老,見對方守得極穩,難以撼動,只得以上乘輕功點踏酒碗,圍著他身周遊動,只盼找到對手破綻。

  兩人拆到三十餘招,一套六合拳法的招數均已使完,劉鶴真瘦瘦的身形屹立如山,拳風漸響,顯見勁力正自加強。各門武功之中,均有樁上比武之法,樁子卻變異百端,或豎立木樁,或植以青竹,或迭積磚石,甚至是以利刃插地,腳穿鐵鞋,再足踩刀尖,如這般在地下覆碗以代梅花樁,廳上眾武師均未見過,孫伏虎等也未曾得師父教過。劉鶴真這三十六隻碗似乎散放亂置,並非整整齊齊地列成梅花之形,但其中自有規範,他早已習練純熟,即使閉。而鬥,也一步不會踏錯。袁紫衣卻每一步都須先向地下望過,瞧定酒碗方位,這才出足。如此時候一長,拳腳上漸落下風。

  劉鶴真心中暗喜,拳法漸變,右手三角拳著著打向對方身上各處大穴,左手苦惱拳卻以厚重之力,攔封橫閂,使的全是截手法。袁紫衣眼見不敵,左手突然間自掌變指,倏地向前刺出,竟是六合槍法中的「四夷賓服」。劉鶴真吃了一驚,不及思索,忙側身避過,豈知袁紫衣右手橫斬,出招是六合刀法中的一招「鉤掛進步連環刀」。劉鶴真想不到她拳法掌法竟會忽然變成槍法、刀法,微一慌亂,肩頭已給斬中。他肩頭急沉,於瞬息間將斬力去了八成,跟著還擊一拳。袁紫衣左手「白猿獻桃」自下而上削出,那是雙手都使刀法,看來她不但有單刀,且有雙刀了。

  這一下掌刀斬至,劉鶴真再難避過,砰的一響,脅下中掌,身子一晃,跌下碗來。

  胡斐在旁瞧得明白,心想這位武學高手如此敗于對方怪招之下,大是可惜,隨手抓起席上兩隻空酒碗,學著劉鶴真的手法,向地下斜摔過去。兩隻酒碗迅速異常地滑過,正好停在劉鶴真腳下。

  劉鶴真這一跌下梅花樁來,只道已然敗定,猛覺得腳底多了兩隻酒碗,一怔之下,知有高人自旁暗助。眾人目光都集於相鬥的兩人,胡斐輕擲酒碗,竟沒一人留意。

  袁紫衣以指化槍,以手變刀,出的雖仍是六合槍、六合刀功夫,但韋陀門中從無如此怪異招數。劉鶴真驚疑不定,抱拳說道:「姑娘武功神妙,在下從所未見,敢問姑娘是哪一門哪一派高人所授?」袁紫衣道:「哼,你硬不認我是本門中人。也罷,倘若我只用六合拳勝你,那便怎地?」

  劉鶴真正要她說這句話,恭恭敬敬地答道:「姑娘如真用本門武功折服在下,那是光大本門的天大喜事。小老兒便跟姑娘提馬鞭兒,也所甘願。」他适才領教了袁紫衣的武功,狂傲之氣登斂,跟著轉頭向胡斐那方位拱手說道:「小老兒獻醜。」這一拱手是相謝胡斐擲碗之德,他雖不知援手的是誰,但知這兩隻酒碗是從該處擲來。

  袁紫衣當劉鶴真追問她門派之時,已想好了勝他之法,見劉鶴真抱拳歸一,踏步又搶中樁,當即出一招「滾手虎坐」,使的果然是六合拳正路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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