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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鐵廳烈火(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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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行空年紀一大,究已不如小夥子硬朗,給煙火炙得頭暈眼花,只想找個地方休息一會兒,突覺背後有掌風襲到。這一下突襲全然出他意料之外,那一掌來得又快又勁,馬行空不及招架,只得吸氣硬接,砰的一響,身子給打得搖搖晃晃,但覺眼前一黑,全身發軟,接著臀上又被人踢了一腿,身不由主地向鐵廳的火窟中跌去,迷糊中只聽得商老太縱聲大笑,叫道:「劍鳴,劍鳴,我終於給你報了一點兒仇……」一陣熱氣裹住全身,登時什麼也不知道了。 趙半山适才托擲火梁,兩隻手掌都燒出了不少水泡,忍痛剛將呂小妹救醒,忽見商老太突然從煙火裏鑽出來,將馬行空打入火窟,不禁一呆。只見商老太弓身走入廳門,對熊熊大火竟是視若無睹,他大叫:「快出來,你這不是送死麼?」他一言方畢,又是一條極大火梁落了下來,騰的一聲巨響,火焰四下飛舞,已將廳門封住。商老太懷抱紫金八卦刀,臉露笑容,端坐在火焰之中,全身衣服頭髮均已著火,卻竟似不覺痛苦。她心中似乎在想:「大仇雖然報不了,我卻不久就可與劍鳴相會了。」 趙半山長歎一聲,心想這位老太太雖是女流,性子剛烈,勝於鬚眉,又想此番東來之事已了,無意中結識了一個少年英雄,也算此行不虛,見孫剛峰、王劍英等各自正在忙碌,於是轉頭向胡斐道:「小兄弟,咱們一起走一程如何?」胡斐道:「好極,好極!」 在他幼小的心靈之中,想到了世間許許多多變幻難測之事,想到呂小妹的報仇是如此,而商老太的報仇卻又如此。他與趙半山並肩同行,默默想著心事,走出里許,回頭一望,只見商家堡兀自燒得半天通紅。 趙半山道:「小兄弟,今天的事很慘,是不是?商老太的性子,唉!」說著搖了搖頭。胡斐道:「趙伯伯……」 趙半山轉過頭來,說道:「小兄弟,你我今日萍水相逢,意氣相投,雖然我年紀大了幾歲,但我見你俠義仁厚,委實相敬。他日你必名揚天下,為當世豪傑,我何敢以長輩自居?」此時東方初白,趙半山的臉色在朝曦照耀之下顯得又莊嚴,又誠懇。 胡斐一張小臉上滿是炭灰血漬,聽了他這幾句話,不禁漲得通紅,又道:「趙伯伯,多謝你教我武功……」心中感激萬分,便即跪倒。趙半山一把拉起,說道:「趙伯伯三字,今後休得再出你口。我與你結義為異姓兄弟,可好?」 千手如來趙半山在江湖上是何等的威名,何等的身份,今日竟要與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義結金蘭,實是事非尋常。他倒不是瞧在胡斐武功的份上,胡斐武功雖然不弱,但在趙半山這等大行家眼中,畢竟也不過如此,而是敬重他捨身救人的仁俠心腸,覺得他年紀雖小,但所作所為,與紅花會眾兄弟已無二致。 胡斐聽了此言,不由得感激不勝,兩道淚水從眼中流下,撲翻身軀,納頭便拜,叫道:「趙……趙……」趙半山跪下答禮,說道:「賢弟,從今後你叫我三哥便了。」一老一少兩位英雄,在礦野中撮土為香,拜了八拜。 趙半山心中快慰,撮口長嘯,只聽得西面馬蹄聲急,那白馬奮鬣揚蹄而來,片刻間奔到了身前。胡斐贊道:「這馬真好。」趙半山心想:「可惜此馬是四弟妹的,她愛若性命,否則憑你這麼一贊,我自然送你。」當下微微一笑,也不解釋,問道:「賢弟,你在此間可還有什麼未了之事?」胡斐道:「我去跟平四叔說一聲,當送三哥一程。」趙半山也不捨得立即與他分別,道:「那再好沒有。」牽了韁繩,和胡斐並肩而行。 轉過一個山坡,忽見一株大樹後面站著一人,探頭探腦地在不住窺探。胡斐認得他的背影,低聲道:「這是徐錚!」心想他師父慘遭焚死,他躲在此處不知鬼鬼祟祟地幹什麼勾當,又記掛著馬春花不知如何,說道:「我過去瞧瞧。」悄悄走上前去,在他身後向前一張。徐錚正瞧得出神,不知身後來了旁人。 只見前面二十餘丈一株楊樹之下,一男一女,相互偎倚在一起,神情異常親密。胡斐凝神看去,男的是商家堡作客的福公子,女的竟是馬春花。但見福公子左手摟著她腰,不住親她面頰。馬春花軟洋洋地靠在他懷裏,低聲不知說些什麼。 胡斐雖尚年幼,還不大明白男女之事,但他心中對這個美麗的馬春花一直存有好感,見她和福公子這般親熱,心中卻也不免微有妒意。卻聽得徐錚口中發出嘰嘰咯咯的怪聲,原來是在咬牙切齒,又舉起拳頭,不住捶打自己胸口,顯是憤怒到了極點。胡斐笑問:「徐大哥,你在這裏幹什麼?」 徐錚全神貫注在馬春花身上,對胡斐的話竟全沒聽見。突然之間,他大叫一聲:「我和你拼了!」拔出腰間單刀,向福公子沖去。 福公子和馬春花在大廳上溜了出來,唯恐給人見到,遠遠躲到這株大楊樹下偎倚蜜語。男歡女愛,不知東方之既白。商家堡鬧得天翻地覆,他二人竟是半點也不知道,突見徐錚全身燒焦、披頭散髮地提刀殺來,同時大驚站起。 徐錚雙目如欲噴出火來,揮刀猛向福公子迎頭砍落。福公子武藝平庸,驚惶之下,急忙後退。徐錚這一刀用力大了,登的一聲卻砍在大楊樹上,急切間拔不出來。馬春花急道:「你幹什麼?你幹什麼?」徐錚怒喝:「幹什麼?我要殺了這小子!」用力一拔,那刀脫卻楊樹,反彈上來,砰的一下,刀背撞上他額頭。 馬春花吃了一驚,叫道:「小心,可撞痛了麼?」徐錚伸手使勁將她推開,道:「不用你假惺惺做好人。」跟著趕上前去,舉刀又向福公子砍下。馬春花見這個平日對白己從來不敢違拗半點的師哥,此時突然發瘋一般,知他妒火中燒,不可抑制,又羞愧,又焦急,搶過去攔在他面前,雙手叉腰,說道:「師哥,你要殺人,先殺了我吧。」 徐錚見她一意維護福公子,更是大怒若狂,厲聲道:「我先殺他,再來殺你。」左手在她肩頭猛推。馬春花一個踉蹌,險些跌倒,隨手搶起地下一根枯枝,擋架他單刀,轉頭向福公子叫道:「你快走,快走啊。」福公子不知她和徐錚乃未婚夫婦,大聲道:「這人瘋了,你可要小心。」遠遠躲開。 徐錚舞動單刀,幾下便將馬春花手中枯枝砍斷,喝道:「你再不讓開,可莫怪我無情了。」馬春花將半截枯枝往地下一丟,轉過了頭,將脖子向著他刀口,說道:「師哥,這一生一世,我終究不能做你老婆了。你就殺了我吧。」徐錚滿臉紫漲,怒道:「我……我……」左手用力抓胸,說不出話來。 胡斐見他單刀上下揮蕩,神色狂怒,只怕一個克制不住,順手便往馬春花身上砍了下去,當即搶上前去,隔在二人之間,左掌起處,已按在徐錚胸前,微一發勁,將他推得退後三步,笑道:「徐大哥,天下有誰想動馬姑娘一根毫毛,除非先將我胡斐殺了。」徐錚一愕,怒道:「你……你……連你這乳臭未乾的孩子,她也勾搭上了?」 啪的一聲,馬春花縱上前來打了他一記耳光。徐錚一來狂怒之下神志不清,二來胡斐夾在中間,擋住了他眼光,這一巴掌竟沒能避開,結結實實的,打得他半邊臉頰也腫了。 胡斐卻不懂徐錚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也不明白馬春花何以大怒。在他心中,自己給商老太擒住拷打之時,馬春花曾向商寶震求情,後來又求他釋放自己,雖然自己已經先脫捆縛,但對她這番眷念之恩,卻銘感於心。何況在他少年人隱隱約約的心中,對馬春花也早有一份說不清楚的慕戀之意。此時馬春花與師哥起了爭執,他是全力維護。 徐錚見過胡斐與王氏兄弟動手,論到武功,自知與他可差得太遠,但心情激動之下,連性命也不理會了,還顧什麼勝負?單刀直上直下地往他頭上、頸中、肩頭連連砍去。胡斐既不邁步,亦不後退,只是站在當地,在他刀縫間側身閃避,突然左手伸出,一拳向他鼻樑打去。徐錚舉刀橫削,斫他手臂。胡斐這一拳乃是虛招,打到一半,手臂拐彎,翻掌抓住他手腕,順勢一扭,已將單刀奪在手中,跟著轉過身去,將刀交給馬春花。他將背脊向著徐錚,當真是藝高人膽大,對之絲毫不加提防。 徐錚知道再鬥也已無用,長歎一聲,再也忍耐不住,忽地大放悲聲,叫道:「師父,師父,你老人家也不管管嗎?」回身掩面便走。 馬春花猛吃一驚,問道:「我爹在哪裏?」提刀趕去。徐錚不答,低首疾行。馬春花連問:「爹爹怎麼了?」不住追趕。 福公子站得遠遠的,沒聽清楚他師兄妹的對答,只見馬春花追趕徐錚而去,心中急了,叫道:「春妹,春妹,回來,別理他!」馬春花掛念父親,不理會福公子的叫喊。福公子見鋼刀已到了馬春花手中,不再懼怕徐錚,快步趕上。 追出十餘步,忽見一株大樹後轉出一人,五十餘歲年紀,身形微胖,唇留微髭,正是紅花會的三當家千手如來趙半山。 福公子和他一朝相,只嚇得面如土色,半晌說不出話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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