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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鐵廳烈火(6)


  眾人眼見熱氣嫋嫋上冒,無不心驚。過得片刻,頭頂也見到了熱氣,原來廳頂也是鐵板,上面顯然也堆了柴炭,正在焚燒。

  王劍英又伏到狗洞之前,叫道:「商師嫂,你放我們出來,我兄弟為你取那姓胡的小雜種性命。」胡斐聽他出言不遜,提起腳來往他屁股上踢去。趙半山拉住他手臂向後一扯,這一踢登時落空。趙半山低聲道:「這裏大夥兒須得同舟共濟,自己人莫吵,要先想法子出去。」心想:「只要商老太肯放王氏兄弟,便有脫身之機。」

  卻聽商老太說道:「小雜種的性命早已在我手中,何必要你假惺惺相助?再過半個時辰,你們人人都成焦炭。哈哈,這裏面沒一個好人。姓胡的小雜種、馬老頭子,廳上好風涼吧?」

  馬行空皺眉不答。商老太又梟啼般笑了幾聲,叫道:「馬老頭子,你的女兒我會好好照料她,你放心,我給她找一千個一萬個好女婿。」她這句話,顯是說要將他女兒折磨後賣入窯子。馬行空心如刀割,他年紀已大,對自己性命倒不怎麼顧惜,只擔心獨生愛女落在外面,痛受這惡毒的老婆子折磨,必定苦不堪言。

  王劍英站起身來,在兄弟耳邊說了幾句話,王劍傑點了點頭。王劍英向趙半山拱了拱手,說道:「趙三爺,咱們同在難中,兄弟可有句不中聽的言語。」趙半山拉著胡斐的手,說道:「一切全憑王大哥吩咐。可是要伸手加害這小兄弟,卻萬萬辦不到。」趙半山見王氏兄弟交頭接耳,已知二人為了活命,想先殺胡斐,再向商老太求情。

  王劍英為他一言點破了心事,臉帶殺氣,厲聲道:「趙三爺,商老太的對頭只這孩子一人。冤有頭,債有主!大夥兒犯不著一齊陪個孩子做鬼。」他向眾人逐一望去,說道:「各位說冤是不冤?」殷仲翔立即接口:「除了這孩子,大夥兒跟這件事全沒牽連。」王劍英道:「馬老鏢頭,你怎麼說?」馬行空自忖商老太與己有仇,未必能放過自己師徒,但眼前情勢危急異常,只有設法脫身先說,胡斐是死是活,原也不放在心上,便道:「王大爺說得是,此事原與旁人無涉。」

  王劍英道:「孫大哥,你來趕這趟渾水,那更加犯不著。姓陳的已經燒死,你與呂家小妹妹的仇已經報了。」孫剛峰覺得他的話有理,不過心中極感趙半山之情,實不便公然與他作對,勸道:「趙三爺,不是兄弟不顧義氣,倘是你趙三爺……」

  趙半山厲聲喝道:「你們有六個,我們只兩人。咱們倒先瞧瞧,是姓趙姓胡的先死呢,還是你們姓王姓殷的先死。」說著擋在胡斐身前,神威凜凜。他平時面目慈祥,說話溫和,心腸又極軟,但面臨生死關頭,「仁俠」二字卻顧得極緊,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竟不留半分餘地。

  王氏兄弟等一來忌他武功了得,二來又覺自己貪生怕死,跡近無義小人,倒也不敢一擁而上動手。但一個人到了生死之際,面目全露,委實半點假借不得。各人只覺腳底越來越熱,再也站立不住,都拖了一張長凳或椅子,踏在上面。王劍傑八卦刀一揚,叫道:「趙三爺,兄弟今日要得罪了。」左手向殷仲翔、馬行空、徐錚一招手,喝道:「並肩子上啊!」他知孫剛峰決不能與趙半山為敵,但己方五人敵他一老一小,也大有可勝之機。五人兵刃紛紛出手,只待趙半山身子一動,便同時砍殺出去。』

  這一番只要動上了手,勢必人人拼命,廳中越來越熱,多挨一刻,便多一分危險。

  胡斐心想:「只為我一人,卻陪上這幾個人。王氏兄弟等死不足惜,趙三爺是大大的英雄好漢,如何能讓他為我而死?這幾人擁將過來,縱然趙三爺和我將他們殺了,我們仍是難逃性命。瞧來只有我死在商老太手裏,才救得趙三爺性命。」見王氏兄弟躍躍欲動,只沒一人敢先發難,心念已決,朗聲道:「大家且莫動手。」俯身將頭鑽出狗洞,叫道:「商老太,我在這裏不動,你發鏢打死我吧!快開門放趙三爺出去!」

  商老太仰天大笑,從懷中掏出金鏢,叫道:「劍鳴,劍鳴,今日我、給你親手報仇!」右手一揚,一枚喂有劇毒的金鏢對準胡斐的面門急射過去。

  胡斐眼見金光閃動,金鏢向自己眉心急射過來,雙目一閉,心想:「商老太將我打死,遂了心願。她與趙伯伯無仇,自會放他出來。」就在此時,突覺右足給人扯動,身子向後激射。他睜開眼來,身在半空,當即左臂長出,在柱上一抹,輕輕落下地來,只見趙半山手中接了一枝金鏢,原來又是他救了自己性命。

  王劍英見胡斐捨身救人,趙半山竟從中阻撓,不禁大怒,叫道:「姓趙的,大丈夫恩怨分明,此事原本與你我無干。他既自願就死,又要你橫加插手幹嗎?」

  趙半山微笑不答,轉頭向胡斐道:「小兄弟,适才你腦袋鑽出了狗洞之外,是麼?」胡斐道:「是啊。」見他神情鎮定,笑容可掬,似乎已有了脫身之計,說道:「趙伯伯,請你吩咐。」趙半山道:「腦袋是硬的,無法縮小,肩膀與身子卻是軟的。」胡斐立時領悟,叫道:「是了,腦袋既鑽得出,身子便也鑽得出。」當即脫下棉襖,裹成一團,頂在頭上。身上瘦了,易於鑽出,頭頂棉襖,可擋商老太的喂毒金鏢。

  趙半山道:「你且退後,我給你開路。」徐錚叫道:「不行,你這麼胖,怎鑽得出去?」趙半山哈哈一笑,不去理他,俯下身子,右手一揚處,一枚袖箭從狗洞中激射而出,只聽外面一名莊丁大聲呼痛,叫道:「腳,腳,我的腳!」顯是他的腳給袖箭打中了。趙半山左手微動,又將商老太的金鏢發了出去。

  這一次外面卻無動靜,想是各人均已避開。有人叫道:「快,快把狗洞堵死。」商老太喝道:「不許動,我要聽他們燙死時的呼叫。大家避在一旁便是,暗器能拐彎麼?」趙半山雙手連揚,十餘枚暗器接連射出,去勢勁急異常,都射出十丈以外。

  發到將近二十枚,他左手在胡斐背後輕輕一推。胡斐向前一撲,先將棉襖送了出去。商老太早已防到這著,火光下見黑黝黝的一團從狗洞中鑽出,紫金八卦刀呼的一刀砍將下來,正中棉襖,但覺著刀之處軟綿綿的,心知不對,急忙提刀。胡斐急從狗洞中鑽出,右手搶前,手掌翻轉,已抓住商老太手腕。

  商老太大叫一聲。商寶震縱了過來,揮刀向著胡斐頭頂砍落。胡斐借勁將商老太的手腕揮去,當的一響,母子倆雙刀相交。這一下手法,正是趙半山适才所授的借力打力功夫,也是他聰明過人,一學即能使用。商寶震第二刀複又砍下,這一刀勁力好大,正砍在牆基的花崗石上,火星四濺,刀口也捲了起來。胡斐轉身打了個鏇子,火光中見商老太橫刀向自己削來,急使個「千斤墜」,身子驟落,只聽得呼的一聲,八卦刀從頭頂掠過。他足未落地,左掌翻起,以空手入白刃功夫去奪商老太手中金刀。

  商老太見仇人居然死裏逃生,眼都紅了,八卦刀直上直下,狂斫猛劈。胡斐空手搶攻數招,竟絲毫占不到便宜,但聽得眾莊丁大聲呐喊,煙火裏商寶震提刀又七。胡斐心想此時廳上已燒得熾熱異常,時候稍久,趙半山等性命難保,他心中焦急,一雙肉掌在兩柄大刀之間穿來插去,狠命相撲。商氏母子也知這一戰乃生死存亡之所系,雙刀呼呼,繞著胡斐圍攻。

  大廳中趙半山、王氏兄弟等八人一齊俯耳狗洞之旁,傾聽胡斐與商氏母子相鬥。王氏兄弟雖對胡斐頗為僧恨,但此時卻與趙半山的心思並無二致,只盼胡斐快些殺敗商氏母子,打開廳門。廳上熱氣越來越難熬,桌椅劈啪作響,蠟燭遇熱熔盡,登時黑漆一團。突然間火光一旺,卻是牆壁上掛著的屏條字畫遇熱燃燒,但片刻燒盡,接著又伸手不見五指,再過不久,只怕桌椅也要燒著了。

  眾人心中急得也如烈火焚燒,卻誰也不出聲,凝神傾聽外面三人相鬥之聲。

  王劍英突然在洞口叫道:「胡家小兄弟,快攻商老太下盤。她這路刀法下三路不穩。」他在八卦刀上浸淫數十年,聽著刀風的聲音,便知她如何使刀。

  胡斐正苦於一時不能取勝,聽得王劍英的叫聲,心中大喜,彎腰弓身,伸拳往商老太腿上擊去。商老太竟然不避,舉刀往他背心直劈,她只求傷敵,已不顧自身。胡斐扭腰側身,讓開了這刀,商老太第二刀連綿而上。她明聽得王劍英叫敵人攻擊自己下盤,卻偏不去守禦。王劍英大叫:「她在情急拼命,你奪不下她金刀的。快想別法吧。」胡斐心道:「這個我早知道,何必你來提醒?遇到這樣個瘋婆子,有什麼法子?」

  狗洞外戰鬥激烈,胡斐以一敵二,漸占上風,但要取勝,只怕還在百餘回合之後。商老太瞧出情勢不利,又聽得王劍英不住叫嚷指點敵人,將破解八卦刀的訣竅,一點一點地說了出來,惱怒異常,暗道:「你不給同門師哥報仇,已大大不該,卻反而相助敵人,當真是狼心狗肺的奸賊。」她卻不想王劍英身處絕境,若不反助胡斐,性命已活不過一時三刻。她狂怒之下,心想:「這小雜種武藝高強,既逃了出來,只怕再難殺他。那麼燒死了廳中這批奸人,也稍出我心中惡氣。」大聲呼喝莊丁,急速多加柴炭焚燒。

  殷仲翔不住跺腳,埋怨胡斐無用。王劍傑道:「趙三爺,快發暗器相助。」趙半山手中早扣了十餘枚暗器,但商老太等三人在狗洞之旁惡鬥,貼身而戰,瞧不見準頭而憑虛發射,怎保得定不會打中胡斐?小胡斐心思機敏,早已想到這節,數次要引商老太到狗洞之外。可是商老太忌憚趙半山暗器了得,始終不上這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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