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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鐵廳烈火(4)


  直到此時,孫剛峰心頭一塊大石方始落地,只聽趙半山問道:「孫兄,你說呂希賢是給他用雲手累死的?」孫剛峰忙道:「是啊。我見到呂師弟的屍首,顯是筋骨脫力。」陳禹越鬥越驚,說道:「趙三爺,在下不是您對手,請您停手吧。」趙半山道:「好,你再接我一招。」左手帶著他右手,轉了一個大圈,一股極強的螺旋力帶動他左手,正是太極雲手。這雲手連綿不斷,一圈過後,又是一圈,當日陳禹害死呂希賢,使的正是這路手法。陳禹想到呂希賢死時的慘狀,想到他連聲哀告而自己不絕催勁,想到他連最後一分力氣也給自己逼了出來,不由得面如土色。

  趙半山見到他驚懼之極的神色,心腸軟了,勁力一松,粘力卸去,溫言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既行惡事,自有惡果。你好好想一想吧。」他生性仁善,雖知陳禹死有應得,卻不願見他如呂希賢一般慘受折磨而死。

  他轉過身子,負手背後,仰天歎道:「一個人所以學武,若不能衛國禦侮、精忠報國,也當行俠仗義、濟危扶閑。若是以武濟惡,那還不如做個尋常農夫,種田過活了。」這幾句其實也是說給胡斐聽的,生怕他日後為聰明所誤,走人歧途。他一生之中從未見過胡斐這等美質,心中對之愛極,自忖此事一了,隨即西歸回疆,日後未必再能與之相見,因此傳授上乘武學之後,複諄諄相誡,勸其勉力學好。

  胡斐如何不懂他言中之意,大聲喝道:「姓陳的,一個人做了惡事,就算旁人不問,也不如自盡了的好,免得污辱了祖宗的英名。」他這幾句其實是答覆趙半山的。

  趙半山極是喜慰,轉頭望著他,神色甚是嘉許。胡斐眼中卻滿是感激之情。

  正當一老一少惺惺相惜、心情互通之際,陳禹見趙半山後心門戶大開,全無防備,自己與他相距不到二尺,心想:「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運勁右臂,奮起全身之力,一招「進步搬攔捶」,往趙半山背心擊去。

  陳禹這一拳,乃他畢生功力之所聚,自知這一招若不能制敵死命,自己就無活命之機,當真是拳去如風,勢若迅雷,猶似大鐵錘之一擊。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趙半山身子微弓,正是太極拳「白鶴亮翅」的前半招,陳禹這一拳的勁力登時落空,趙半山腰間半扭,使出「攬雀尾」的前半招,轉過身來,雙掌緩緩推出,使的是太極拳中的「按」勁。他以半招化解敵勢,第二個半招已立即反攻,只兩個半招,陳禹全身已在他掌力籠罩之下。太極拳乃極尋常的拳術,武學之士幾乎人人識得。廳上旁觀眾人下兩人招式均了然於心,見趙半山一守一攻都只使了半招,就能隨心所欲,確是名家手段,非問凡俗,無不大為嘆服。此時陳禹咬緊牙關,拼著生平所學,與趙半山相抗,初一接招,只覺對方力道也不甚強,當即手上加勁,侶勁力一增,立覺對方反擊的力道也相應而增,大驚之下,急忙鬆勁,對方的反力居然也即松了,然而要脫出他牽引之力,卻也不能。

  胡斐默默想著趙半山适才所授的「亂環訣」與「陰陽訣」,凝神觀看二人過招,印證趙半山所說的拳訣要義。但見陳禹發拳推掌,勁力雖強,可是只要給趙半山一撥一帶,掌掌的去向方位登時變了,那正是「亂環訣」中所謂「陷敵深入亂環內,四兩能撥千斤動」的應用。他瞧了一會兒,笑道:「陳老兄,你已經深陷趙三爺的亂環之內了,我瞧你今日要歸位。」

  陳禹全神貫注地應付敵招,胡斐這幾句話全沒聽見。又拆數招,胡斐瞧出陳禹拳招中露出破綻,叫道:「趙伯伯,他左肋空虛,何不擊他?」趙半山笑道:「正是!」拳隨聲至,攻向他的左肋。陳禹急忙閃避。胡斐又道:「攻他右肩。」趙半山道:「好!」發掌向他右肩拍去。

  陳禹沉肩反掌架開。趙半山笑問:「下一招怎地?」胡斐道:「踢他腰間。」趙半山左掌一帶,陳禹拿勁穩住身子,趙半山果然飛腳踢他腰間。胡斐連叫數下,每一招都說得頭頭是道,而且是早說了一兩招,竟能料敵機先。趙半山贊道:「小兄弟,你說的大有道理。」胡斐突然叫道:「拍他背心。」

  這時趙半山正與陳禹相對,心中一怔:「這一招可叫得不對了,我與敵人正面相持,怎能攻他背心?」但微一遲疑,立時省悟:「這孩子是出了個難題給我做。」身子半斜,右掌向外拖引,陳禹也即斜身應招。趙半山左掌再向右帶,陳禹的身子又斜了幾分,背心算是賣給了人家。趙半山輕輕揮掌拍出,正拍中他背脊。這一掌只要去得稍快,力道略強,改拍為擊,陳禹已然斃命,他大駭之下,急忙轉身,臉上慘無人色。

  趙半山回頭笑道:「對不對啊?」胡斐大拇指一翹,贊道:「好極了!多謝趙伯伯教招。」躬身示謝。他其實並非向趙半山出個難題,而是向師父請教拳法。

  陳禹死裏逃生,但究是名家弟子,雖驚魂未定,卻已見剄可乘之機,只見趙半山回身與胡斐說話,下盤空虛,心想:「我急攻兩招,瞧來就能逃命。」飛腿「轉身蹬腳」,猛向趙半山踢去,見他側身一退,大喝一聲,一招「手揮琵琶」,斜擊敵人左肩。他這兩招連環而出,勢如狂風驟雨,用意不在傷敵,只求趙半山再退一步,他便能奪門而逃,自恃年輕力壯,腿長腳快,趙半山身子肥胖,拳術雖高,說到跑路,總勝不了自己。

  趙半山見他起腿,便已猜到他的用意,待他「手揮琵琶」一招打到,竟不後退,卻踏上一步,也出一招「手揮琵琶」。這一招以力碰力,招數相同而處於逆勢,原是太極拳中的大忌,與他适才所說「雙重行不通」的拳理截然相反,即令是高手逢著低手,也非敗不可。旁觀眾人倒有半數輕輕「噫」的一聲。陳禹反掌一探,已抓著趙半山手腕,就勢一帶,將他龐大的身軀舉了起來,隨即甩了出去。

  孫剛峰與呂小妹齊聲大叫:「啊喲!」胡斐卻笑著叫道:「妙極,妙極!」

  趙半山身在半空,心中暗歎:「無怪北宗太極盛極中衰。孫剛峰枉為一派掌門,卻不及一個小小孩子,竟瞧不出我此招的妙用。」跟著一陣歡喜:「這孩子領悟了我指點的拳理精義,立即能夠變通,當真難得,是老天生下來的武學高手!」他費了這麼多力氣心血,旨在指點胡斐武功,見胡斐一點即明,通曉武學要詣,心中大喜。

  陳禹將敵人抓起,又驚又喜,這一下成功,遠非他始料所及,用力甩出,滿擬就算不能傷敵,也可全身而出商家堡。哪知舉臂力揮,趙半山手掌翻過,反而將他手腕拿住,這一甩竟沒將他摔出。

  陳禹大驚,左掌隨即向上揮擊,趙半山居高臨下,右掌按落。啪的一聲,雙掌相交,兩隻子掌就似用極黏的膠水黏住了。陳禹左掌前伸,趙半山右掌便後縮,陳禹問奪,他便跟進,胖胖的身軀,仍雙足離地,為陳禹舉在半空。

  按常理一人給對手舉起,已處於必敗之地,但趙半山知對方功力與自己相差太遠,故行險著,要將平生所悟到最精奧的借力打力拳理,指點胡斐,雙足離地,身子淩空,其行動之不能自如,已到極處,所有招數勁力,純須順應對手,要從不由自主之中而得自由自在,可說是武學的最高境界,而胡斐之所不明者,也正在此。

  他左手抓住陳禹右腕,右掌與他左手相黏,不論陳禹如何狂甩猛摔,始終不能使他有一足著地。趙半山二百來斤的身子壓上對方雙臂,初時陳禹尚不覺得怎樣,時刻稍久,膀子上的壓力越來越重,就似舉了一塊二百多斤的大石練功一般。若真是極重的一塊大石,也就罷了,但趙半山人在空中,雙足不絕尋暇抵隙,踢他頭臉與雙目。

  陳禹又支持片刻,已是額頭見汗,猛地一個箭步,縱向柱邊,揮手運力,想將敵人身子往柱子上撞去。趙半山右足早出,撐在柱上。先前他身子在半空,壓在陳禹膀上的只能是自身重量,要加上一兩一錢的力道也是絕不能夠,此時撐了柱子,一股強力如泰山壓頂般蓋將下來。陳禹雙臂格格作響,如欲斷折,暗叫:「不妙!」急忙躍開。

  這時他全身大汗淋漓,漸漸濂透衣衫,不論使地堂拳著地打滾,或縱橫跳躍,趙半山始終身在半空,將自身重量壓在他身上。胡斐見趙半山的武功如此神妙,又驚奇,又歡喜,體會他不使半分力道,卻能制敵的妙理精義。只見陳禹身上汗水一滴滴地落在地下,就像是在一場傾盆大雨下淋了半天一般,不多一會兒,滿地都是水漬。

  胡斐還道他是出盡全力,疲累過甚。馬行空、王劍英等行家,卻知陳禹每流一滴汗水,功力便消耗一分,待得汗水流無可流,那便是油盡燈枯、斃命之時了。

  陳禹自己也何嘗不知,只覺全身酸軟,胸口空洞洞地難受之極,猛地想起:「我使雲手累死呂希賢之時,他身上所受、心中所感,定與我此時一般無疑。這叫做自作自受,眼前報應。」一想到性命難逃,不禁害怕之極,剛勇之氣盡消,再沒半分力道相受,突然間雙膝跪下,哀聲號叫:「趙三爺饒命!」趙半山輕輕向後一縱,伸出右掌,喝道:「留著你這奸徒何用?」正要揮掌向他天靈蓋擊落,卻見他仰臉哀求,滿面驚懼淒慘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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