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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嗟乎興聖主 亦複苦生民(4)


  高必正呼的一聲,縱出身來,喝道:「藺將軍,你跟隨大王,還不過年把半年,就來對我們老兄弟呼呼喝喝,還不是想把大王的老兄弟們趕的趕,殺的殺,讓大王孤零零的真正成為孤家寡人,你們左革五營,十三家的老朋友,就想自己來坐天下、坐龍廷!」藺養成大怒,喝道:「放你的狗屁!」高必正猛力一拳,正中藺養成右眼,登時鮮血四濺。他待要再打,身後一名滿臉花白鬍子的大漢搶將上來,在高必正背心上重重一推,將他推開數尺。

  十幾名將領大聲叫嚷:「老回回,老回回,你打我們老兄弟,想造反嗎?」眾人擁將上來,向老回回、藺養成二人打去。李自成只是大叫:「自己兄弟,不可動粗!」但他叫聲柔和無力,眾人竟不理會,反打得更加狠了。眼見老回回、藺養成二人勢弱,頃刻間落於下風。

  袁承志聽了眾人爭執,藺養成說得比較有理,顧全大局,眼見眾將群毆,藺養成與老回回勢孤,給二十多人圍住了,已給打得頭破血流,李自成卻不著力制止,左金王、革裏眼、爭世王劉希堯三人走過去想勸,卻給老兄弟們攔住了不得近前。

  袁承志當即躍身上前,將出手毆打藺養成與老回回最凶的四五人後領抓住,提在一旁,順手點了輕微穴道,讓他們一時不能再上前打人。這般幾次提開,藺老二人身邊便無毆擊他們之人。兩人神情狼狽,滿臉是血。李自成只說:「自己兄弟,不可動粗!」袁承志大聲喝道:「皇上有旨,不可動手打人,大家該當遵旨!」

  眾人慢慢安靜下來,仍不停口議論。權將軍劉宗敏叫道:「李岩、袁承志,你們毆打大王的老兄弟,打老本,吃老本,拉攏左革五營,拉攏曹操的舊屬,是存心造反嗎?」袁承志道:「我是遵奉皇上的旨意,制止眾兄弟動武,幾時打過人了?曹操、劉備、關公、諸葛亮,他們死了幾千年啦,還有什麼舊屬?我去拉攏他幹嗎?劉將軍,你說話有點糊裏糊塗!」劉宗敏怒道:「什麼糊裏糊塗?老回回馬守應,難道你不是曹操羅汝才的好朋友?老回回,你自己倒說說看,你毆打大王的老兄弟,瞧不起咱們老兄弟,是不是想為曹操報仇,要為他翻案啊!」

  老回回臉上鮮血一滴滴的往衣襟上流,他指著自己的臉,說道:「劉將軍,你瞧瞧,是我打了大王的老兄弟,還是大王的老兄弟打了我。咱們同在大王麾下殺官造反,該當齊心合力,同生共死,你怎麼又分什麼老兄弟、親兄弟,豈不讓大家寒心?剛才若不是這袁兄弟拉開打我的人,我早給你們老兄弟打死了。」

  他轉頭向著李自成道:「大王,你倒說說這個理看。我向來是曹操的老朋友,可是我做人有什麼含糊了?曹操當年投降熊文燦,操他娘的不要臉,老子跟他絕交,碰上他的隊伍,老子就拼命的打,可有半點手軟?後來他轉而跟了張獻忠,老子才跟他重行套交情。前年他轉投大王,還不是我拉攏的?大王封他為『代天輔民威德大將軍』,那好得很啊,他為大王出了不少力氣,隊伍也大了,攻下不少城池。劉將軍你就喝醋,曹操的位子高過了你,你就說他的壞話,造他的謠,大王聽信了黃州那個姓陳王八蛋的謠言,中了反間計,說曹操要向朝廷投誠,要殺大王,那全是假的。大王先下手為強殺了他,後來大王說後悔得很。這都是你們強要分老兄弟、新兄弟闖的禍,大家拿起了刀子跟官軍拼命,個個是好兄弟,有什麼老的新的好分?你瞧著我們新兄弟不順眼,那麼你們老兄弟就把我們新兄弟殺個乾乾淨淨好了。我們只奉大王做皇帝,他說什麼,我們就幹什麼。劉將軍,你想殺盡我們新兄弟,只怕也沒這麼容易呢!」他邊說邊伸袖子拭血,眉毛、鬍子上全沾滿了鮮血,神情可怖。

  李自成揮揮手道:「馬兄弟,舊事不必提了。曹操人也死了,他的部下都去投了張獻忠,還有什麼說的?」他提到曹操,似乎有點心灰意懶,也似有些內疚於心。!

  李岩等知道李自成襲殺綽號曹操的羅汝才,是中了黃州姓陳書生的反間之計,不但自傷大將,而旦兩軍自相殘殺,逼得羅汝才一支精銳之師投向張獻忠,自己元氣大傷,而且眾大將人人心寒,均覺羅汝才功高戰勇,部屬了得,只因大王疑心他想篡奪己位,便即加害。這一件大冤案,對李自成的大業打擊沉重。李岩當年曾竭力勸阻,李自成卻信了劉宗敏等人之言,釀成大錯。其後李自成也深為懊悔,但他並不認錯,此刻老回回忍不住抖了出來,李岩等料想以李自成生性之忌刻,老回回今後不免要遭報復。

  李自成向眾兄弟一個個瞧過去,尋思:「畢竟是宗敏他們老兄弟靠得住,他們決計不會反我。老回回、亂世王、爭世王、左金王、革裏跟這些人,他們自己義氣深重,跟我有什麼義氣?一遇到好機會,只怕還會殺了我為曹操報仇呢!」向侄兒李雙喜、老兄弟劉宗敏、表弟高必正等瞧了一眼,想到了四年前在魚腹山給官軍圍困的事:

  ……那時官軍四面八方圍住了,幾次突圍不得,我無可奈何,便想上吊,以免落入官軍手中。雙喜極力勸阻,說道拼死一戰,就算給官兵殺了,也要多拼幾個。我部下將官好多人出去投降了。我走進一座廟宇,身邊只宗敏跟隨著,我向居中而坐的關帝爺爺作了三個揖,對宗敏道:「宗敏,咱們深入絕地,已經走投無路了。」

  我抽出身邊寶刀交給宗敏,說道:「我要請關老爺指點,我把杯珓擲下去,如果是陽玫,吉利的,咱們拼命再幹!要是陰玫,那是菩薩教我們不必多傷人命了。三次都是陰玫,你就一刀砍了我的頭,提了我首級出去投誠。叫眾兄弟都不必打了,保住自己性命和家人的性命要緊。大明天子氣運還在,咱們幹他不過。天意是這樣,沒什麼好說的。」宗敏把刀接過去,往地下一拋,說道:「大哥!我決不能殺你頭,倘若菩薩教咱們不幹了,我換上你的衣服,冒充是你,你砍了我頭出去假投降好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搖了搖頭,說道:「兄弟,不行,他們認得我的。你敘我的頭好了!」

  我跪下來向關帝磕頭,說道:「關老爺,小人李自成受官府欺壓,給財主拷打,受逼不過,起來造反,只盼能讓天下苦人兄弟有口飯吃,活得下去。算命的、看相的都說我有天子之份,命中是要做皇帝的,也不知是真是假。今日小人身在絕路,命在頃刻,請關老爺指點明路,到底小人今生今世是不是有做天子的命,倘若沒有,小人一個人死了也就是了,不必累得千萬兄弟們都送了性命!」

  我拿起神案上的杯珓,站起身來,雙手過頂,祝告說:「關老爺保佑,請你指點明路。」恭恭敬敬的向上拋起,劈啪一聲,杯珓落下地來,我閉了眼睛不敢去看,如是凶兆,就由宗敏一刀將我腦袋砍了下來,一了百了,也不用擔驚受怕,受這沒了沒完的煎熬了。只聽得宗敏歡聲大叫:「陽玟,陽玫,大哥,大吉大利!」我睜開眼來,只見面前一對杯珓都是背脊向上,是大吉大利的陽玟。我還不信,又向關老爺祝告,再擲一次,仍是陽玫。我再向關老爺祝告,第三次把杯珓丟得好高,眼睜睜的盯著,見一對杯珓落了下來,在地上一陰一陽,忽然間那陰玟翻了個身,變了陽玫。

  三卜三吉,我更無懷疑,兩個人精神大振,出去跟眾兄弟說了,大家都叫:「李大王命中要做天子,大夥兒幹下去,個個有好日子過!大王坐龍廷,大夥兒也決計差不了!」就這樣,好多兄弟燒了行李輜重,殺了自己妻子、兒子,免得礙手礙腳,輕騎急奔,從鄖陽、均縣殺入河南。官兵再也圍不住,正好碰到河南大旱,數萬災民都跟從了我,從南陽攻宜陽,殺了知縣唐啟泰,攻入永寧,殺了知縣武大烈,這樣一來,官兵再也阻我不住了。我們打一仗,勝一仗,一直攻進了北京城……

  李自成回想到那日在關帝廟中投擲杯珓的情景,身子一顫,不由得出了一陣冷汗,心想:「那日伴著我的,如果不是老兄弟劉宗敏,而是老回回、左金王、革裏眼這些新兄弟,倘若我擲出來的不是大吉大利的陽玟,而是不吉不利的陰玫,他們必定會砍了我的頭出去投降,既保自己性命,又有功名富貴,為什麼不幹?」

  劉宗敏道:「啟奏皇上,那一年在魚腹山中被圍,你三卜三吉,關老爺說得清楚不過,你命中要做天子。就算新兄弟們不來歸附,你還是要坐龍廷的。那日老兄弟們燒了行李財物,殺了大老婆、小老婆,就是決心跟隨你殺官兵、打天下。皇上啊,人心是肉做的,就算他們一個個都不罵我,不操我劉宗敏的老娘,天地良心,他們今日要搶回當年燒了的行李財物,搶回一個大老婆、小老婆,我劉宗敏也決計不忍心殺了他們!」說到這裏,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

  李自成舉起左袖,自己拭了拭眼淚,心想:「這江山,總是依靠老兄弟們打的,要是讓老兄弟寒了心,大家不肯為我出死力,明朝雖已推倒,還有滿清大軍呢,張獻忠的兵力就不比我差。老回回他們的『左革五營』看來也挺靠不住。牛金星先前還說,百姓說什麼『十八子,主神器』,這『十八子』不是說我李自成,而是李岩,下面還有一句『山下石,坐龍椅』,連起來就是說:『十八子,主神器,山下石,坐龍椅』,操你奶奶的,還挺押韻呢。山下石,可不是個『岩』字嗎?那金蛇王袁承志,是李岩的義弟,手下的兵將驍勇善戰,可輕視不得呢!」情不自禁的橫眼向李岩瞧去,見他一臉平靜無事的模樣,伸出雙手,似乎向人懇求,說道:「各位兄弟,大家靜一靜,聽皇上的吩咐。皇上怎麼說,大家就怎麼幹。總而言之,咱們自己好兄弟,只能一致對外,可決不能自己人打自己人,自己人殺自己人。」

  李自成登時怒氣勃發,心想:「你說決不能自己人殺自己人,明著是罵我殺曹操是殺錯了。他對我無禮,暗中算計想殺我,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子倘若不是先下手為強,給曹操先下了手,你李岩難道會給我報仇麼?你滿肚皮詭計,不錯,你會給我報仇的,你統率眾兄弟,去殺了曹操,那可不就是山下石,坐龍椅麼?哼,哼!」當即大聲叫道:「袁承志,你出去!你新來乍到,不能打老兄弟,聽到了嗎?」

  袁承志想辯:「我沒打老兄弟。」但見李岩向自己使個眼色,下頦向外一擺,汽即會意,大聲應道:「是!遵奉皇上聖旨,屬下告退!」轉身出殿,李岩也躬身道:「屬下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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