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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青衿心上意 彩筆劃中人(3)


  只聽得門外腳步聲響,有人問道:「教主,是你在這裏嗎?」正是何紅藥的聲音。另一個沙嗄刺耳的蒼老聲音說道:「何教主,曹公公請您過去,該預備了。」承志認得是呂七先生的聲音。何鐵手應了一聲:「是了!」低聲對承志道:「師父,請你們兩位躲一躲。」承志見房中更無別的藏身之所,只怕呂七先生和何紅藥見到自己,聲張起來,曹化淳的奸謀有變,另起風波,只得拉了宛兒的手,鑽入了床底。

  青青一怔之間,呂七先生和何紅藥已走進房來。呂七先生道:「何教主,咱們就在這裏等曹公公吧。」何鐵手笑道:「好啊!」左手鐵鉤反手一擊,正中呂七先生背心。鐵鉤上喂有劇毒,一擊之下深入肌膚,呂七先生猝不及防,仰天便倒。何鐵手右手搶前抓起他長衫下擺,按在他嘴上,防他呼叫出聲,驚動旁人。呂七先生抽搐了幾下,呵呵幾聲,便躺在地下不動了。何鐵手笑道:「老先生別忙,你在這裏等吧。」把他屍身踢入床後。

  何紅藥大為驚奇,問道:「教主,曹公公的事,咱們不一起幹了嗎?」何鐵手道:「咱們五仙教獨來獨往,怎能讓這太監頭兒呼來喝去?」何紅藥應道:「正是!」她見教主大事臨頭,忽然變卦,雖十分詫異,但她急於查明青青的身世,謀朝篡位雖是天大的大事,於她卻渾不在意,只當小事一樁。

  青青見承志和宛兒手拉手地躲入床底,神情頗為親密,不由得大怒,罵道:「你們鬼鬼祟祟的,當我不知道嗎?」何鐵手笑道:「鬼鬼祟祟什麼啊?」

  青青叫道:「你們欺侮我,欺侮我這沒爹沒娘的苦命人!沒良心的短命鬼!」

  承志一怔:「她在罵誰呀?」宛兒女孩兒心思細密,早瞧出青青有疑己之意,這時聽她指桑駡槐,不由得氣苦,不覺身子發顫。承志隨即明白了她心意,苦於無從解釋,只得輕拍她肩膀,示意安慰。

  何紅藥忽然陰森森地道:「女娃兒,你既落入我們手裏,哪能再讓你好好回去?你爹爹在哪裏,生你出來的那個賤貨在哪裏?」

  青青本就在大發脾氣,聽她侮辱自己的母親,哪裏還忍耐得住。伸手拿起床頭小幾上的一碗藥,劈臉向她擲去。何紅藥側身讓開,當的一聲,藥碗撞在牆上,但臉上還是熱辣辣地濺上了許多藥汁。她怒聲喝道:「賤女娃,你不要命了!」

  袁承志在床底下凝神察看,見何紅藥雙足一蹬,作勢要躍起撲向青青,也在床底蓄勢待發,只待何紅藥躍近施展毒手,立即先攻她下盤。忽地白影一晃,何鐵手的雙足已攔在何紅藥與臥床之間。

  只聽何鐵手說道:「姑姑,我答應了那姓袁的,要送這姑娘回去,不能失信於人。」何紅藥冷笑道:「為什麼?」何鐵手道:「咱們這許多人給點了穴,非那姓袁的施救不可。」何紅藥一沉吟,說道:「好,不弄死這女娃便是,但總得讓她先吃點苦頭。先毀了她容貌,挖了她一隻眼珠!喂,姓夏的女娃,你瞧我美不美?」青青「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聲音中滿含驚怖,想是何紅藥醜惡的臉上做出可怕的神情,直逼到她面前。

  何鐵手道:「姑姑,你又何必嚇她?」語音中頗有不悅之意。何紅藥哼了一聲道:「是了,你護著她,想討好那姓袁的,這主意大錯特錯。」何鐵手怒道:「你說什麼話?」何紅藥冷笑道:「你仔細瞧瞧,你美還是她美?」青青雖穿著男裝,但鳳目櫻口,雙頰白嫩,不掩其嫵媚美色。何鐵手道:「這姑娘挺美,姑姑,我也不輸給她吧?」何紅藥道:「你想嫁那姓袁的,討好這姑娘沒用,要毀了她容貌才有用。」何鐵手道:「胡說八道,誰說想嫁那姓袁的了。」何紅藥道:「年輕姑娘的心事,當我不知道嗎?我自己也年輕過的。你瞧,你瞧,這是從前的我!」

  只聽一陣窸窣之聲,似是從衣袋裏取出了什麼東西。何鐵手與青青都輕輕驚呼一聲:「啊!」又是詫異,又是讚歎。何紅藥苦笑道:「你們很奇怪,是不是?哈哈,哈哈,從前我也美過來的呀!」用力一擲,一件東西丟在地下,原來是一幅畫在粗蠶絲絹上的肖像。

  承志從床底下望出來,見那肖像是個二十歲左右少女,雙頰暈紅,穿著擺夷人花花綠綠的裝束,頭纏白布,相貌俊美,眉目間與何紅藥依稀有三分相似,但說這便是這醜老婆子當年的傳神寫照,可就當真難以相信了。

  只聽何紅藥嗚咽道:「我為什麼弄得這樣醜八怪似的?為什麼?為什麼?……都是為了你那喪盡了良心的爹爹哪。」青青道:「咦,我爹爹跟你有什麼干係?他是好人、決不會做對不起別人的事!」何紅藥怒道:「你這小女娃那時還沒出世,怎會知道?要是他有良心,沒對我不起,我怎會弄成這個樣子?怎會有你這小女娃生到世上來?」

  青青道:「你越說越稀奇古怪啦!你們五毒教在雲南,我爹爹媽媽是在浙江結的親,相差了十萬八千里,跟你又怎拉扯得上?」

  何紅藥大怒,揮拳向她臉上打去。何鐵手伸手格開,勸道:「姑姑別發脾氣,有話慢慢說。」何紅藥喝道:「你爹爹就是給金蛇郎君活活氣死的,現在反而出力回護這女娃子,羞也不羞?」何鐵手怒道:「誰回護她了?你若傷了她,便是害了咱們教裏四十多人的性命。我見你是長輩,讓你三分。但如你犯了教規,我可也不能容情。」

  何紅藥見她擺出教主的身份,氣焰頓煞,頹然坐入椅中,兩手捧頭,過了良久,低聲問青青道:「你媽媽呢?你媽媽定是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江南美女狐狸精,才將你爹迷住了,是不是?」她歎了口氣,說道:「我做過許多許多夢,夢到你的媽媽,可是她相貌總是模模糊糊的,瞧不清楚……我真想見見她……她像不像你?」

  青青歎道:「我媽死了。」何紅藥一驚,道:「死了?」青青道:「死了!怎麼樣?你好開心,是不是?」何紅藥聲音淒厲,尖聲道:「我逼問他你媽媽住在什麼地方,不管怎樣,他總是不肯說,原來已經死了。當真是老天爺沒眼,我這仇是不能報的了。這次放你回去,你這女娃子總有再落到我手裏的時候……你媽媽是不是很像你呀?」青青惱她出言無禮,翻了個身,臉向裏床,不再理會。

  何紅藥道:「教主,要讓那姓袁的先治好咱們的人,再放這賤人。」何鐵手道:「那還用說?」何紅藥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袁承志見她雙足正要跨出門檻,忽然遲疑了一下,回身說道:「我定要問出來,她爹爹在哪裏。」何鐵手道:「當然,不過……不過咱們不能失信於人啊。」何紅藥道:「你為什麼護著她?哼,你定是想勾引那姓袁的少年。我教你個乖,你要那姓袁的喜歡你,你就得讓我殺了這女娃子。蜈蚣要成王,先得咬死青蛇,懂不懂,傻女孩兒。」氣衝衝地回轉,坐在椅上,室中登時寂靜無聲。袁承志和宛兒更是不敢喘一口大氣。

  青青忽在床上猛捶一記,叫道:「你們還不出來嗎,幹什麼呀?」

  宛兒大驚,便要躥出,承志忙拉住她手臂。青青聽何紅藥勸何鐵手殺了自己,好引承志來愛她,更是著惱,握拳在床板上砰砰亂敲,灰塵紛紛落下。承志險些打出噴嚏,努力調勻呼吸,這才忍住。

  青青心想:「那何鐵手和老乞婆又打你不過,何必躲著?你二人在床底下到底在幹什麼?」卻原來承志得悉弑帝另立的奸謀,雖何鐵手已承諾阻止奸謀,但邪教毒女,答應了的事未必可靠,更可能密謀生變,她應付不了。這事關涉到國家存亡,為求萬無一失,須得堅忍不出,要聽個明白。青青則不明其間原由,不由得恚怒難當。

  何紅藥對何鐵手道:「你是教主,教裏大事自是由你執掌。教祖的金鉤既傳了給你,你便有生殺大權。可是我遇到的慘事,還不能叫你驚心嗎?」何鐵手道:「我是以教中大事為重,誰又對那姓袁的少年有意思了?」

  何紅藥長歎一聲,道:「你跟那姓袁少年動手之時,眉花眼笑,嬌聲嗲氣,哪裏是生死拼鬥,倒似是打情罵俏、勾勾搭搭一!……,可讓人瞧得直生氣。」何鐵手道:「姑姑,那金蛇郎君到底怎樣對你不住,你這生恨他?」何紅藥道:「金蛇郎君?他在哪裏,我要見他。喂,小賤人,你說了出來,我立刻放你!」最後兩句話是對青青說的。青青面向裏床,不加理會。

  何鐵手道:「你跟她說,金蛇郎君怎麼樣對你不住,夏姑娘明白是非,良心發現,就肯帶你去見她爹爹了。反正她媽媽也死了,你們老情人重會,豈不甚好。」青青轉過身來,叫道:「你瞎說!我爹爹英俊瀟灑,是大英雄大豪傑,怎會來喜歡你這醜老太婆!」

  何紅藥幽幽地道:「我在從前可不是醜老太婆呢。你爹爹現下在哪裏,我要去見他,倒不是想他再來愛我這醜老太婆,我要問他,他這麼害了我一生一世,心裏可過意得去嗎?夏姑娘,我跟你說,怎麼識得你爹爹,他怎麼樣待我,只要我有一字半句虛言假話,叫我第二次再受萬蛇噬身之苦。盼你明白是非,對我這醜老太婆有三分惻隱之心。你現下命在我手,我原本不用來求你,不過我要你明白,我們五仙教雖然無惡不作,殺人不眨眼,講到男女情愛,對待情哥哥、情妹子,決不能有半點負恩忘義,否則的話,老天爺也不容我們五仙教興旺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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