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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不傳傳百變 無敵敵千招(5)


  走了兩日,正當中午,迎面鸞鈴響處,兩匹快馬疾奔而來,從眾人身旁擦過。洪勝海說道:「那話兒來啦。」他想袁承志武功極高,自己也非庸手,幾個毛賊也不放在心上。過不一個時辰,那兩乘馬果然從後趕了上來,在騾車隊兩旁掠了過去。青青只是冷笑。洪勝海道:「不出十里,前面必有強人攔路。」哪知走了十多裏地,竟然太平無事。當晚在雙石鋪宿歇。洪勝海嘖嘖稱奇,道:「難道我這老江湖走了眼了?」

  次日又行,走不出五里,只見後面四騎馬遠遠跟著。洪勝海道:「是了,他們昨兒人手還沒調齊,今日必有事故。」中午打過尖後,又有兩騎馬趟下來看相摸底。洪勝海道:「這倒奇了,道上看風踩盤子,從來沒這麼多人。」行了半日,又有兩乘馬掠過。

  洪勝海皺眉思索,忽道:「是了。」對袁承志道:「相公,咱們今晚得趕上一個大市鎮投宿才好。」袁承志道:「怎麼?」洪勝海道:「跟著咱們的,不止一個山寨的人馬。」袁承志道:「是麼?有幾家寨主看中了這批貨色?」洪勝海道:「要是每一家派了兩個人,那麼前前後後已有五家。」青青笑道:「那倒熱鬧。」袁承志問道:「他們又怎知咱們攜了金銀財寶?倘若咱們這十隻鐵箱中裝滿了沙子石頭,這五家大寨主豈不是白辛苦一場?」青青笑道:「這個你就不在行了。大車中裝了金銀,車輪印痕、行車聲響、揚起的塵土等等都不相同。別說十隻大鐵箱易看得很,便是你小慧妹妹的二千兩黃金,當日也給我這小強人看了出來。」袁承志笑道:「佩服,佩服!」洪勝海心想:「小姐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小姑娘,難道從前也是幹我們這一行的?」

  說話之間,又有兩乘馬從車隊旁掠過,青青冷笑道:「想動手卻又不敢,騎了馬跑來跑去,就是瞎起忙頭。這般膿包,人再多也沒用!」洪勝海正色道:「小姐,好漢敵不過人多。咱們雖然不怕,但箱籠物件這麼許多,要一無錯失,倒也得費一番心力。」袁承志道:「你說得不錯,咱們今晚就在前面的石膠鎮住店,少走幾十里吧。」

  到了石膠鎮上,揀了一家大店住下。袁承志吩咐把十隻鐵箱都搬在自己房中,與啞巴兩人合睡一房。剛放好鐵箱,只見兩條大漢走進店來,向袁承志望了一眼,對店夥說要住店。店夥招呼兩人入內,前腳接後腳,又有兩名粗豪漢子進來。

  袁承志暗暗點頭,心下盤算已定,晚飯過後,各人回房睡覺。

  睡到半夜,只聽得屋頂微微響動,知道盜夥到了。他起身點亮了蠟燭,打開鐵箱,取出一把把明珠、寶石、翡翠、瑪瑙,在燈下把玩。奇珍異寶在燈下燦然生光,只見窗櫺之邊、門縫之中,不知有多少只貪婪的眼睛在向裏窺探。

  洪勝海聽得聲音,放心不下,過來察看,他一走近,十餘名探子俱各隱身。洪勝海微微冷笑,在袁承志房門上輕敲數下。袁承志道:「進來吧!」

  洪勝海一推門,房門呀的一聲開了,原來沒關上。他見桌上珠光寶氣,耀眼生輝,不覺呆了。走近看時,但見有指頭大小的渾圓珍珠,有兩尺來長的朱紅珊瑚,有晶瑩碧綠的大塊祖母綠,此外貓兒眼、紅寶石、金剛鑽、紫玉,沒一件不是無價之寶。

  洪勝海本不知十隻鐵箱中所藏何物,只道都是金銀,這才引起群盜的貪心,哪知竟有如許珍品。他在江湖多年,見多識廣,但這麼多、這麼貴重的寶物卻從未見過。他走到袁承志身邊,低聲道:「相公,我來收起了好麼?外面有人偷看。」袁承志也低聲道:「正要讓他們瞧瞧。反正是這麼一回事。」拿起一串珍珠,大聲問道:「這串珠子拿到京裏,你瞧賣得多少銀子?」

  洪勝海道:「三百兩銀子一顆,那是再也不能少了。這裏共是二十四顆,少說也值得一萬五千兩銀子。」袁承志奇道:「怎麼是一萬五千兩?」洪勝海道:「單是這麼大、這麼圓、這麼光潔的一顆珠子,已經十分少見,難得的是二十四顆竟一般大小,全無瑕疵。一顆值三百兩銀子,那麼二十四顆至少值得一萬五千兩。」

  這番話只把房外群盜聽得心癢難搔,恨不得跳進去搶了過來。但上面頭領有令,看中這批貨的山寨太多,大夥要商量好了再動,免傷同道和氣,誰也不許先行下手。眼見袁承志向洪勝海擺擺手,笑著睡了,燭火不熄,珠寶也不收拾,攤滿了一桌,只把群盜引得面紅耳赤,不住乾咽唾涎。

  袁承志自發覺群盜大集,意欲劫奪,一路上便在盤算應付之策,正如洪勝海所說:「好漢敵不過人多。箱籠物件這麼許多,要一無錯失,倒也得費一番心力。」自然而然地便想:「要是金蛇郎君遇上這件事,他便如何對付?」跟著想到:金蛇郎君為溫氏五老及崆峒派諸人所擒,以寶藏巨利引得雙方互相爭奪,溫氏五老出手殺了所邀來的崆峒派朋友,他由此而趁機逃脫;又想到:那晚棋仙派的張春九和汪禿頭偷襲華山,見到有毒的假秘笈,連師兄弟也都殺了;游龍幫和青青為了爭奪闖王黃金而相爭鬥,著實殺了不少人。足見大利所在,見利忘義之人非互相殘殺不可。「群盜人多,若是你殺我,我殺你,人便少了。」想明白了此節之後,便在客店中故意展示寶物,料想財寶越多,群盜自相斫殺起來便越激烈。

  又行兩日,已過濟南府地界,綴著車隊的盜寇愈來愈多。洪勝海本來有恃無恐,但見群盜遲遲不動手,不知安排下什麼奸謀,不由得惴惴不安起來。力勸袁承志改走海道,說自己海上朋友很多,坐船到天津起岸,再去北京,雖然要繞個大彎,多費時日,但擔保不出亂子。袁承志笑道:「我本要用這批珠寶來結交天下英雄好漢,便散盡了也不打緊。錢財是身外之物,咱們講究仁義為先。」洪勝海聽了,也就不便再勸。

  袁承志卻自沉思卻敵之計,雖盼能引得群盜為了爭寶而自相殘殺,但想萬事不可托大,倘若盜首中竟有焦公禮一般的老成智士,或能避過自相殘殺,那便如何應付?他得寶之後,本意是要遵從師父的吩咐,用以結交天下英豪,為闖王謀幹大事的臂助。倘若群盜能講義氣,那麼就拿些鐵箱中的財寶出來,俵分眾人,結交一些同夥,因此並不擔心覬覦財物的群盜眾多,也不太擔憂財物的得失。但轉念忽想,倘若這些強盜不講義氣,個個恃強行兇,自私貪財,便如棋仙派溫氏五老一般,定要將財物盡數奪去,反而跟闖王為敵,那便糟了。心想青青本來是幹這一行的,棋仙派五老的行徑她最為熟知,當即便去跟她商量:「青弟,倘若這些盜夥跟你先前一樣,並不識得我,自然跟我毫無交情,你遇上了這許多財寶,那怎麼辦?」

  青青白他一眼,說道:「那有什麼客氣,自然伸手便搶啊!」承志道:「要是我跟你套交情呢?分一些財寶給你,你肯跟我做好朋友嗎?肯聽我話嗎?」青青道:「你不用分財寶給我,我不但跟你做好朋友,還跟你結拜,叫你做大哥。我不但聽你話,而且死死活活都跟著你,永遠不分開了。」她雖語帶戲謔,畢竟充滿了真誠,承志心下感動,伸手握住了她手,說道:「我也是這樣!」青青道:「那些強盜賊人,卻不會跟你結拜的。他們見到這許多金銀財寶,眼都紅了,就算你是他們的老子娘,他們也決不聽你的話。」承志道:「好,咱們先禮後兵,先講義氣,拉交情,不要傷人結怨。但盜夥勢大,真要不傷人、不傷和氣,卻也很難。」

  青青道:「事到臨頭之時,咱們先沉住氣,待得認出了盜魁,你一下子把他抓住,小嘍羅們就不敢動了。」袁承志大喜,笑道:「擒賊先擒王,這主意最好。」

  次日上路,一路上群盜哨探來去不絕,明目張膽,全不把袁承志等放在眼裏。洪勝海道:「相公,瞧這神氣,過不了今天啦。」袁承志道:「到時你只管照料車隊,別讓騾子受驚亂跑。強人由我們三人對付。」洪勝海應了。袁承志打手勢告訴啞巴,叫他看自己手勢才動手,專管捉人。啞巴點頭答應。

  行到未牌時分,將到張莊。眼前黑壓壓一大片樹林,忽聽得頭頂嗚嗚聲響,幾隻響箭射過,鑼聲響處,林中鑽出數百名大漢。一個個都是青布包頭,黑衣黑褲,手執兵刃,默不做聲地攔在當路。眾車夫早知情形不對,拉住牲口,抱頭往地下一蹲。這是行腳的規矩,只要不亂逃亂闖,劫道的強人不傷車夫。又聽得呼哨連連,蹄聲雜遝,林中斜刺裏沖出數十騎馬來,擋在車隊之後,攔住了退路,隨即肅靜無嘩。

  袁承志見前面八人一字排開,一個三十多歲的白臉漢子越眾而出,手中不拿兵刃,只搖著一柄摺扇,細聲細氣地道:「袁相公請了!」袁承志見他腳步凝重,心想這人武功不弱,手持鐵骨摺扇,多半擅於打穴,當下一拱手道:「寨主請了。」

  那寨主說道:「袁相公遠來辛苦。」袁承志索性裝蒜,說道:「寨主你也辛苦。兄弟趕道倒沒什麼,就是行李笨重,金銀珠寶太多,帶著討厭。」

  寨主笑道:「袁相公上京是去趕考麼?」袁承志道:「非也!小弟讀書不成,考來考去,始終落第,只好去納捐行賄,活動個功名。因此肚子裏墨水不多,手邊財物不少,哈哈,慚愧啊慚愧。」寨主笑道:「閣下倒很爽直,沒有讀書人的酸氣。」

  袁承志笑道:「我本來讀書不成呢!昨天有位朋友跟我說,今兒有許多家寨主在道上相候,個個是英雄豪傑。兄弟歡喜得緊,心想這一來可挺熱鬧了,可以交上好多好朋友。我一路之上沒敢疏忽,老是東張西望地等候寨主,就只怕錯過了,哪知果然在此相遇。今日一見,三生有幸。瞧閣下這副打扮,莫不是也上京麼?咱們結伴而行如何?一路上談談講講,飲酒玩樂,倒是頗不寂寞。」那寨主心中一樂,暗想原來這人是個書呆子,笑道:「袁相公在家納福,豈不是好,何必出門奔波?要知江湖上險惡得很呢。」這人是山東惡虎溝的寨主,名叫沙天廣,這次合夥來行劫的共有八家盜夥,以惡虎溝最為人多勢眾,也以沙天廣武功最強,因此他自然而然成了山東八寨的首領。

  袁承志道:「在家時曾聽人說道,江湖上有什麼騙子痞棍,強盜惡賊,哪知走了上千里路,一個也沒遇著。想來多半是欺人之談,當不得真的。這許多朋友們排在這裏幹什麼?大夥兒玩操兵麼?倒也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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