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新修版碧血劍 | 上頁 下頁
第九回 雙姝拼巨賭 一使解深怨(9)


  袁承志看了書信和切口抄本等物,心中忽動,暗想:「爹爹的大仇尚未得報,仗著這些密件,正好混進宮去行刺昏君,為爹爹報仇。」於是把一人穴道解了,問他誰是洪勝海。那人向一個三十多歲、白淨面皮的人一指。

  袁承志將洪勝海穴道解開盤問。那洪勝海倔強不說。

  袁承志心想,看來他在同黨面前,決不肯吐露一字半句,於是命家丁將他帶入書房之中,說道:「我問你話,你老老實實回答,或者還可給你條生路,只要稍有隱瞞,我叫你分作幾天,慢慢受罪而死。」

  洪勝海怒道:「你那妖道使邪法迷人,我雖死亦不心服。」袁承志道:「哼,你自以為武功精強,是不是?你是漢人,卻去做番邦奴才,這是罪有應得,死有餘辜。你既不服,我就跟你比比。你若贏了,放你走路。你若輸了,一切可得從實說來。」

  洪勝海大喜,心想:「剛才也不知怎樣,突然穴道上一麻,就此跌倒,必是妖道行使妖法。那妖道既已不在,這後生少年如何是我對手?樂得一切答允。」答道:「好,那道人使妖法,我輸了也不服。只要你用真功夫打敗我,不論你問什麼,我都實說。」

  袁承志走近身去,雙手執住綁在他身上的繩索,一拉一扯,繩索登時斷成數截。

  洪勝海一怔,他身上所縛,都是絲麻絞成的粗索,他穴道解開後,曾暗中用力掙扎,只掙得繩索越縛越緊。哪知這少年只隨手一扯,繩索立斷,本來小覷之心,都變成了畏懼之意。說道:「怎樣比法?咱們到外面去吧,是比兵刃還是比拳腳?」

  袁承志笑道:「我用棋子打中你穴道,你竟以為是那道長使妖法,當真好笑。看你躍進來的身法,是棲霞派東支的內家功夫了。」

  洪勝海又是一驚。入廳時見兩人凝神下棋,眼皮也不抬一下,宛若不覺,哪知自己的行動全已清清楚楚落在他眼裏,連門派家數也說得不錯,便點了點頭。

  袁承志道:「也不用出去,就在這裏推推手吧。」

  洪勝海雙手護胸,身子微弓,擺好了架子,等他站起身來。

  袁承志並不理會,磨墨拈毫,攤開一張白紙,說道:「我在這裏寫字,寫什麼呢?」洪勝海見他說要比武,卻寫起字來,很感詫異,又坐了下來。袁承志道:「你別坐!」伸出左掌,道:「你只要把我推得晃了一晃,我寫的字有一筆扭曲抖動,就算你贏了,立刻放你走路。要是我寫滿了一張紙,你還是推不動我,那怎麼說?」

  洪勝海說道:「這樣比不大公平吧?」袁承志笑道:「不相干。我寫了,你來吧。」右手握管,寫了「恢復之計」四字。

  洪勝海潛運內力,雙掌一招「排山倒海」,猛向袁承志左掌推去,只覺他左掌微側,已把自己的勁力滑了開去。洪勝海一擊不中,右掌下壓,左掌上抬,想把袁承志一條胳臂夾在中間,只要上下用力,他臂膀非斷不可。

  袁承志右手寫字,說道:「你這招『升天入地』,似乎是山東渤海派的招數。嗯,那是『斬蛟拳』。渤海派出自棲霞東支,那麼閣下是渤海派。」當年穆人清傳藝之餘,還將當世各家武功向承志詳細分拆解說,因此承志熟知各家各派的技法招式。

  洪勝海聽他將自己的武功來歷說得半點不錯,心下駭然,這時他雙掌已夾住對方臂膀,連運幾次勁力,對方一條臂膀便如生鐵鑄成,紋絲不動。承志幾句話一說完,臂膀一縮,如一尾遊魚般從他兩掌間縮了出來,只聽啪的一聲,他左右雙掌收勢不及,自行打了一記。

  洪勝海又驚又怒,展開本門絕學,雙掌飛舞,驚濤駭浪般攻出。

  袁承志坐在椅上右手書寫不停,左掌瀟灑自如,把對方來招一一化解。他左臂忽前忽後,對洪勝海始終沒瞧上一眼,偶爾還發出一兩下反擊。但左臂伸縮只到肩窩為止,上身穩穩不動,對方攻來時既不後仰,追擊對方時也不前俯。

  拆得良久,洪勝海一套「斬蛟拳」已使到盡頭。袁承志道:「你的『斬蛟拳』還有九招,我這篇文章卻要寫完了。好,我等你一下,你發一招,我寫一個字!」

  洪勝海心下更驚,暗想此人怎麼對我拳法如此熟悉,難道竟是本門中人不成?不過他掌法十分奇妙厲害,要說是本門之人,那又決計不是。當下把「斬蛟拳」最後九招使了出來,凝聚功力,每一招都如刀劈斧削一般,淩厲異常。這時已不求打倒對方,只盼將他身子震得一震,右手寫的字有一筆塗污扭曲,就可藉口脫身。只聽袁承志誦道:「『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最後還有一個『告』字!」

  洪勝海使到最後兩招,仍然推他不動,突然低頭,雙肘彎過,臂膀放在頭前,猛力向他沖去,心想你武功再好,這椅子總會給我推動。哪知他這麼盡使蠻勁,只發不收,犯了武家大忌,只覺肘下不知從哪裏來一股大力,驀地托起,登時立足不穩,向後便仰,身不由主地在空中連翻了三個筋斗,騰的一聲,坐倒在地。過了好一會兒,才弄清自己原來已讓對方打倒了,忙雙足一頓,站了起來。

  就在這時,焦宛兒拿了一把紫砂茶壺,走進書房,說道:「袁相公,這是新沖的獅峰龍井,你喝一杯吧。」說著把茶篩在杯裏。

  袁承志接過茶杯,見茶水碧綠如翡翠,一股清香幽幽入鼻,喝了一口,贊道:「好茶!」拿起桌上那張紙,說道:「焦姑娘,請你瞧瞧,紙上可有什麼破筆塗污?」

  焦宛兒接了過來,輕輕念誦了起來:

  恢復之計,不外臣昔年『以遼人守遼土,以遼土養遼人』,『守為正著,戰為奇著,和為旁著』之說。法在漸不在驟,在實不在虛。此臣與諸邊臣所能為。至用人之人,與為人用之人,皆至尊司其鑰。何以任而勿貳,信而勿疑?蓋馭邊臣與廷臣異。軍中可驚可疑者殊多,但當論成敗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暇。事任既重,為怨實多。諸有利於封疆者,皆不利於此身者也。況圖敵之急,敵亦從而間之。是以為邊臣甚難。陛下愛臣知臣,臣何必過疑懼?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

  她于文中所指,不甚了了,她不精擅書法,但見這一百多字書法頗為平平,結構章法,可說頗為拙劣。但一筆一畫,力透紙背,並無絲毫扭曲塗污,說道:「清清楚楚,一筆不苟,這是篇什麼文章?」袁承志歎了口氣,道:「這是袁督師當年守遼之時,上給皇帝的奏章。」焦宛兒道:「袁相公文武全才,留心邊事,於這些奏章也爛熟於胸。」袁承志搖頭道:「我也只讀過這幾篇,那是我從小就背熟了的。」

  袁崇煥當年守衛遼邊,抗禦滿洲入侵,深知崇禎性格多疑,易聽小人中傷挑撥,因此上這篇奏章。後來崇禎果然中了滿洲皇太極的反間計,先前對袁崇煥本有猜忌之心,又信了奸臣的言語,將袁崇煥殺了。袁崇煥所疑懼的,皆不幸而一一料中。袁承志年幼時,應松教他讀書習字,曾將他父親袁崇煥的諸篇奏章詳為講授。他除此之外,讀書無多,此刻要寫字,又想起滿洲圖謀日亟,邊將無人,隨手便寫了出來。

  焦宛兒道:「袁相公這幅字,就給了我吧。」袁承志道:「我的字實在難看。剛才跟這朋友打賭,才好玩寫的。焦姑娘要,拿去不妨,可不能給有學問的人見到,讓人家笑話。」焦宛兒謝了收起,走出書房。

  袁承志問洪勝海道:「滿洲九王派你去見曹化淳,商量些什麼事?」洪勝海吞吞吐吐地不說。袁承志道:「咱們剛才不是打了賭麼?你有沒推動我?」洪勝海低頭道:「相公武功驚人,小人確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拜服之至。」

  袁承志道:「你左乳下第二根肋骨一帶,有什麼知覺?」洪勝海伸手一摸,驚道:「那裏完全麻木了,沒一點知覺。」袁承志道:「右邊腋下呢?」洪勝海一按,忽然「哎喲」一聲叫了出來,說道:「不摸倒不覺什麼,一碰可痛得不得了。」袁承志笑道:「這就是了。」斟了杯茶,一面喝茶,一面翻開案頭一本書來看,不再理他。

  洪勝海想走,卻又不敢。過了好一會兒,袁承志抬起頭來,說道:「你還沒走麼?」洪勝海喜道:「相公放我走了?」袁承志道:「是你自己來的,我又沒請你。你要走,我也不會留客。」洪勝海喜出望外,跪下磕頭,站起來作了一揖,說道:「小人不敢忘了相公的恩德。」袁承志點點頭,又自看書。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