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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矯矯金蛇劍 翩翩美少年(6)


  袁承志走將過去,問一個農夫道:「大哥,你們在這裏幹嗎?」那農夫道:「啊,你是過路的相公。這裏姓溫的強凶霸道,昨天下鄉收租,程家老漢求他寬限幾天,他一下就把人推得撞向牆上,受了重傷。程老漢的兒子侄兒和他拼命,都被他打得全身是傷,只怕三個人都難活命。你說這樣的財主狠不狠?相公你倒評評這個理看。」

  正說之間,眾農夫吵得更厲害了,有人舉起鐵耙往門上猛砸,更有人把石頭丟進牆去。忽然大門呀的一聲開了,一個瘦子倏地沖出。眾人還沒看清楚,已有七八名農人給他飛擲出來,跌出兩三丈外,撞得頭破血流。

  袁承志心想:「這人好快身手!」定睛看時,見那人身材瘦長,黃澄澄一張面皮,雙眉斜飛,神色剽悍。

  那人喝道:「你們這批豬狗不如的東西,膽敢到這裏來撒野?活得不耐煩了!」眾人未及回答,那人搶上幾步,又抓住數人亂擲出去。

  袁承志見他擲人如擲稻草,毫不用力。心想:「不知此人與溫青是什麼干係,倘若前晚他與溫青在一起,那麼他抵敵榮彩等人綽綽有餘,用不到自己出手了。」

  人群中三名農夫搶了出來,大聲道:「你們打傷了人,就這樣算了嗎?我們雖窮,可是窮人也是命哪!」那瘦子哈哈幾聲冷笑,說道:「不打死幾個,你們還不知道好歹。」身形一晃,已抓住一個中年農夫後心,隨手甩出,把他向東邊牆角摜去。就在這時,兩個青年農夫一齊舉起鋤頭向他當頭扒下。那瘦子左手橫揮,兩柄鋤頭向天飛出,隨即抓住兩人,向門口旗杆石上擲去。

  袁承志見這人欺侮鄉民,本甚惱怒。但見他武功了得,若是糾纏上了,麻煩甚多,只想等他們事情一了,便求見溫青,交還黃金之後立即動身,哪知這瘦子竟然驟下殺手。眼見這三人分別撞向牆角和堅石,不死也必重傷,不由得激動了俠義心腸。飛身而前,左手抓住中年農夫右腿,將人丟在地下,跟著一招「岳王神箭」,身子當真如箭離弦,急射而出,搶過去抓住兩個青年農夫背心,這才挺腰站直,將兩人輕輕放落。這招「岳王神箭」是木桑道人所傳的輕功絕技,身法之快,任何各派武功均所不及。他本不想輕易顯露,但事急救人,不得不用。心知這一來定招了那瘦子之恨,好在溫家地點已知,不如待晚上再來偷偷交還。一放下農夫,轉身就走,更不向瘦子多瞧一眼。

  三個農夫死裏逃生,呆在當場,做聲不得。

  那瘦子見他如此武功,驚訝異常。見他轉身而去,忙飛身追上,伸手向他肩頭拍去,說道:「朋友,慢走!」這一拍使的是大力千斤重手法。袁承志並不閃避,肩頭微微向下一沉,便把他的重手法化解了,卻也不運勁反擊,似乎毫不知情。那瘦子更是吃驚,說道:「閣下是這批傢伙請來,和我們為難的麼?」

  袁承志拱手道:「實在對不起,兄弟只怕鬧出人命,大家麻煩,是以冒昧扶了他們一把。這可得罪了。老兄如此本領,何必跟這些鄉下人一般見識?」

  那瘦子聽他出言謙遜,登時敵意消了大半,問道:「閣下尊姓?到敝處來有何貴幹?」袁承志道:「在下姓袁,有一位姓溫的少年朋友,不知是住在這裏的麼?」那瘦子道:「我也姓溫,不知閣下找的是誰?」袁承志道:「在下要找溫青溫相公。」

  眾農民見袁承志和那瘦子攀起交情來,不敢再行逗留,紛紛散去。走遠之後,便又大罵,行得越遠,罵得越響。鄉音佶屈,袁承志也不懂他們罵些什麼。

  那瘦子也不理會,向袁承志道:「請到捨下奉茶。」袁承志隨他入內,只見裏面是一座二開間的大廳,當中一塊大匾,寫著三個大字:「八德堂」。廳上中堂條幅,雲板花瓶,陳設考究,一派豪紳大宅的氣派。

  那瘦子請袁承志在上首坐了,僕人獻上茶來。那瘦子不住請問袁承志的師承出身,言語雖然客氣,但袁承志隱隱覺得他頗含敵意,當下說道:「請溫青相公出來一見,兄弟要交還他一件東西。」

  那瘦子道:「溫青就是舍弟,兄弟名叫溫正。舍弟現下出外去了,不久便歸,請老兄稍待。」袁承志本來不願與這種行為兇暴、魚肉鄉鄰的人家多打交道,但溫青既然不在,只得等候。可是跟溫正實在沒什麼話可說,兩人默然相對,均感無聊。

  等到中午,溫青仍然沒回,袁承志又不願把大批黃金交與別人。溫正命僕人開出飯來,火腿臘肉,肥雞鮮魚,菜肴豐盛,兩人隨意吃了。

  等到下午日頭偏西,袁承志實在不耐煩了,心想反正這是溫青家裏,把金子留下算了。將黃金包裹往桌上一放,說道:「這是令弟之物,就煩仁兄轉交。兄弟告辭了。」

  正在此時,忽然門外傳來笑語之聲,都是女子聲音,其中卻夾著溫青的笑聲。溫正道:「舍弟回來啦。」搶了出去。袁承志要跟出去,溫正道:「袁兄請在此稍待。」袁承志只得停步。

  可是溫青卻不進來。溫正回廳說道:「舍弟要去換衣,一會兒就出來。」袁承志心想:「溫青這人實在囉裏囉唆。見個客人又要換什麼衣服?」

  又等良久,溫青才從內堂出來。只見他改穿了紫色長衫,加系了條鵝黃色絲絛,頭巾上鑲著一顆明珠,滿臉堆歡,說道:「袁兄大駕光臨,幸何如之。」袁承志道:「溫兄忘記了這包東西,特來送還。」溫青慍道:「你瞧我不起,是不是?」袁承志道:「兄弟絕無此意,只是不敢拜領厚賜。就此告辭。」站起來向溫正、溫青各自一揖。

  溫青一把拉住他衣袖,說道:「不許你走。」袁承志不禁愕然。溫正也臉上變色。

  溫青笑道:「我正有一件要緊事須得請問袁大哥,你今日就在捨下歇吧。」袁承志道:「兄弟在衢州城裏有事要辦,下次若有機緣,當再前來叨擾。」溫青只是不允。溫正道:「袁大哥既然有事,咱們就別耽擱他。」溫青道:「好,你一定要走,那你把這包東西帶走。你說什麼也不肯在我家住,哼,我知道你瞧我不起。」袁承志微感遲疑,見他留客意誠,便道:「既是溫兄厚意,兄弟就不客氣了。」

  溫青大喜,忙叫廚房準備點心。溫正滿臉的不樂意,然而卻不離開,一直陪著,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

  溫青盡與袁承志談論書本上的事。袁承志對詩詞全不在行,史事兵法卻是從小研讀的,溫青探明了他的性之所近,便談起什麼淝水之戰、官渡交兵之類史事來。袁承志暗暗欽佩,心想:「這人脾氣古怪,書倒是讀過不少,可不似我這假書生那麼草包。」溫正于文事卻一竅不通,卻又不肯走開。袁承志不好意思了,和他談了幾句武功。溫正正要接口,溫青卻又插嘴把話題帶了開去。

  袁承志見這兩兄弟之間的情形很有點奇怪。溫正雖是兄長,對這弟弟卻顯然頗為敬畏,不敢絲毫得罪,言談之間常受他無禮搶白,反而賠笑,言語中總是討好於他。如溫青對他辭意略為和善,他就眉開眼笑,高興非凡。

  到得晚間,開上酒席,更是豐盛。用過酒飯,袁承志道:「小弟日間累了,想早些休息了。」溫青道:「小弟僻處鄉間,難得袁兄光臨,正想剪燭夜話,多所請益。袁兄既然倦了,那麼明日再談吧。」

  溫正道:「袁兄今晚到我房裏睡吧。」溫青道:「你這房怎留得客人?自然到我房裏睡。」溫正臉色一沉,道:「什麼?」溫青道:「有什麼不好?我去跟媽睡。」溫正大為不悅,也不道別,逕自入內。溫青道:「哼,沒規矩,也不怕人笑話。」

  袁承志見他兄弟為自己鬥氣,很是不安,說道:「我在荒山野嶺中住慣了的,溫兄不必費心。」溫青微微一笑,說道:「好吧,我不費心就是。」拿起燭臺,引他進內。

  穿過兩個天井,直到第三進,從東邊上樓。溫青推開房門,袁承志眼前一耀,先聞到一陣幽幽的香氣。只見房中點了一支大紅燭,照得滿室生春,床上珠羅紗帳子,白色緞被上繡著一隻黃色鳳凰,滿室錦繡,壁上掛著一幅工筆仕女圖。床前桌上放著一張雕花端硯,幾件碧玉玩物,筆筒中插了大大小小六七支筆,西首一張幾上供著一盆蘭花,架子上停著一隻白鸚鵡。袁承志來自深山,幾時見過這般富貴氣象,不覺呆了。溫青笑道:「這是兄弟的臥室,袁兄將就歇一晚吧。」不等他回答,便已掀帷出門。

  袁承志室內四下察看,見無異狀,正要解衣就寢,忽聽有人輕輕敲門。袁承志問道:「哪一位?」進來一個十五六歲的丫環,手托朱漆木盤,說道:「袁少爺,請用點心。」把盤子放在桌上,盤中是一碗白色膠質物事。

  袁承志雖是督師之子,但自幼窮鄉陋居,從來沒見過燕窩,不識得是什麼東西。

  那丫環笑道:「我叫小菊,是少爺……少爺,嘻嘻,吩咐我來服侍袁少爺的。袁少爺有什麼事,差我做好啦。」袁承志道:「沒……沒什麼事了。」小菊慢慢退出,忽然回頭嘰嘰一笑,說道:「這燕窩是我家少爺特地燉給袁少爺吃的。」袁承志愕然不知所對。小菊一笑出門,輕輕把門帶上了。

  袁承志將燕窩三口喝完,只覺甜甜滑滑,香香膩膩,也說不上好吃不好吃。解衣上床,抖開被頭,濃香更烈,中人欲醉,那床又軟又暖,生平從未睡過,迷迷糊糊便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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