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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矯矯金蛇劍 翩翩美少年(4)


  溫青拭幹劍上血跡,還劍入鞘,向袁承志一揖,甜甜一笑,說道:「袁大哥,适才幸得你出聲示警,叫我避開暗器,謝謝你啦。」

  袁承志臉上一紅,還了一揖,登覺發窘,無言可答。只覺這美少年有禮時如斯文君子,兇惡時狠如狼虎,不知到底是什麼性子。

  溫青叫船夫出來,吩咐洗淨船頭血跡,立即開船。船夫見了剛才的狠鬥,哪敢不遵,提水洗了船板,拔錨揚帆,連夜開船。

  溫青又叫船夫取出龍德鄰的酒菜,喧賓奪主,自與袁承志在船頭賞月。他絕口不提剛才惡鬥,喝了幾杯酒,說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哼,青天只怕也管他不著呢。明月幾時愛出來,便出來,不愛出來便不出來。袁大哥,你說是不是?」

  袁承志聽他忽然掉文,只得隨口「嗯」了一聲。他小時跟應松念了幾年書,自從跟穆人清學武后,雖然晚間偶然翻閱一下書籍,但不當它正經功課,文字上甚是有限。

  溫青道:「袁兄,月白風高,如此良夜,咱們來聯句,好不好?」袁承志道:「聯句?什麼叫聯句?我可不會。」溫青一笑不答,給袁承志斟了杯酒。忽見前面江上一葉小舟破浪而來,雖是逆水,但駛得甚快。溫青臉色一變,冷笑數聲,只管喝酒。

  座船順風順水,沖向下游,轉眼間兩船駛近。溫青擲下酒杯,突然飛身躍起,雙腳在船篷上點了幾下,落在後艄。從船老大手裏搶過舵來,只一扳,座船船頭向左偏斜,對準了小船直撞過去。小船忙要避讓,又怎還來得及,只聽一聲巨響,兩船已然相撞。

  袁承志叫得一聲:「啊喲!」已見小船上躍起三人,先後落在大船船頭,身手均頗迅捷。這時小船一側,翻了過去,船底向天。袁承志老遠看出小船上原有五人,除這三人外,尚有兩人,一個掌舵,一個打槳。這兩人不及躍起,都落入水中,只叫得一聲「救命」便沉落江底。這一帶江流水急礁多,就算熟識水性,黑夜中跌入江心也不免凶多吉少。

  袁承志暗罵溫青歹毒,無端端的又去傷人。等兩人從水中冒上,當即伸手扯斷帆索,咬在口中,雙足在船舷上一撐,飛身落向江中,一手一個,抓住落水的兩人頭髮,借著牙齒咬住帆索之力,在江面打了半個圈子,提著兩人回到座船。這一下既使上了混元功內勁,又用了木桑所授的輕身功夫。只聽四人齊聲喝彩。一是溫青,他已從船艄躍回船頭,另外三個則是從小船跳上來的。

  袁承志放下兩人,月光下看那三人時,見一個是五十多歲的枯瘦老者,留了疏疏的短須,一個是中年大漢,身材粗壯,另一個則是三十歲左右的婦人。

  那老者陰惻惻一笑,說道:「這位老弟好俊身手,請教尊姓大名,尊師是哪一位?」

  袁承志抱拳道:「晚生姓袁,因見這兩位落水,怕有危險,這才拉了起來,並非膽敢在前輩面前賣弄粗淺功夫,請勿見怪。」

  那老者見他謙恭,頗出意料之外,只道他是怕了自己,冷笑一聲,對溫青道:「怪不得你這娃兒越來越大膽啦,原來背後有這麼個硬幫手。他是你的相好麼?」

  溫青登時滿臉通紅,怒喝:「我尊稱你一聲長輩,你說話給我放尊重些!」

  袁承志心想:「看這些人神氣,全非正人,我可莫捲入是非漩渦之中。」朗聲說道:「在下與這位溫兄也是萍水相逢,談不上什麼交情。我奉勸各位,有事好好商量,不必動刀動槍的傷了和氣。」

  那老者聽了袁承志口氣,知他不是溫青幫手,喜道:「袁朋友既跟這姓溫的沒瓜葛,那好極啦。等我們事了之後,我再和袁朋友詳談,咱們很可以交交。江湖上見者有份,我們自然守這規矩。」言下頗有結納之意,似乎說待會搶到黃金,也可分些給他。袁承志不便回答,作了一揖,退在溫青身後。

  那老者對溫青道:「你小小年紀,做事這等心狠手辣。沙老大打不過你,你趕了他走,也就罷了,幹嗎要傷他性命?」

  溫青道:「我只一個人,你們這許多大漢子一擁而上,我不狠一些成麼?還說人家呢,也不怕旁人笑你們大欺小,多欺少。有本事哪,就該把人家的金子先給拾掇下來。等我撿了,再陰魂不散地追著來要,想吃現成麼?也不知道要不要臉呢?」他語音清脆,咭咭呱呱地一頓搶白,那老者給他說得啞口無言。

  那婦人突然雙眉豎起,罵道:「你這小娃兒,你溫家大人把你寵得越來越沒規矩啦。我要問問你爺爺去,是誰教你這般目無尊長?」溫青道:「尊長也要有尊長的樣兒,想擺擺空架子,來撿便宜,那可不成。」

  那老者大怒,右手噗的一掌,擊在船頭桌上,桌面登時碎裂。溫青道:「榮老爺子的功夫如何,我早就知道,左右也不過這點玩意兒,又何必在小輩面前賣弄?你要顯功夫,去顯給我爺爺們看。」那老者道:「你別抬出你那幾個爺爺來壓人。你爺爺便怎樣?他們真有本事,也不會讓女兒給人糟蹋,也不會有你這小雜種來現世啦!」溫青慘然變色,伸手握住了劍柄,一隻白玉般的手不住抖動,顯是氣惱已極。那大漢和婦人卻大笑起來。

  袁承志見溫青臉頰上流下兩道清淚,心中老大不忍,暗道:「他行事比我老練得多,怎麼給人一激就哭了起來?這老頭兒跟人吵嘴,怎地又去罵人家的父母?年紀一大把,卻不分說道理,亂七八糟的,盡說些難聽話來損人。」他本來決意兩不相助,但眼見溫青被人欺侮,卻動了鋤強扶弱之念。

  那老者陰森森地道:「哭有什麼用?快把金子拿出來。我們自己也不貪,金子要拿去給沙老大的寡婦。再說,這位袁朋友也該分上一份。」袁承志忙搖手道:「我不要!」

  溫青氣得身子發顫,哭道:「我偏偏不給。」

  那大漢哼了一聲,見大船雖已收帆,但仍順水下流,舉起船頭的大鐵錨,在空中舞了一個圈,向岸上擲去。那鐵錨連上鐵鍊,當有一百來斤,他擲得這麼遠,力氣確然不小。鐵錨一在岸上鉤住,大船登時停了。那大漢叫道:「你到底拿不拿出來?」

  溫青舉起左袖,拭幹了淚水,說道:「好,我拿給你們。」奔進船艙,過了一會兒,雙手捧著一個包裹出來,看模樣甚是沉重。那大漢正要伸手去接,溫青喝道:「呸,有這麼容易!」手上使勁,那包裹直飛出去,撲通一聲大響,落入江心,叫道:「你們有種就把我殺了,要想得金子嗎?別妄想啦!」那大漢氣得哇哇大叫,拔刀向他砍來。

  溫青一擲出包裹,便拔劍在手,刷刷兩劍,還刺大漢。那老者叫道:「住手!」大漢回架來劍,躍開兩步。

  那老者向溫青側目斜視,冷笑道:「果然龍生龍,鳳生鳳,烏龜原是王八種。有這樣的老子,就生這樣的小畜生。今日再讓你這小輩在老夫面前放肆,我就不姓榮啦。」也不見他身子晃動,突然拔起身來,落在溫青面前。溫青挺劍刺去,那老者空手進招,運掌成風,掌勢淩厲。溫青雖有長劍在手,卻給逼得連連倒退。拆得十多招,溫青右腕忽給他手指點中,長劍噹啷落地。那老者腳尖一挑,把劍踢將起來,左手握住劍柄,右手搭定劍身,劍光對住溫青的臉,向他走去。

  老者喝道:「今日不在你身上留個記號,只怕你日後忘了老夫的厲害!」手持長劍,向他臉上劃去。溫青驚呼閃避,老者步步進逼,毫不放鬆,左手遞出,劍尖青光閃爍,眼見便要劃到溫青臉上。

  袁承志見那老者出手狠辣,心想:「再不出手,他臉上非受重傷不可。」喝道:「前輩請住手,不可傷人!」那老者挺劍而前,全不理會。袁承志從囊中掏出一枚銅錢,向老者手中劍上投去。當的一聲,老者只感手上劇震,一枚暗器打上劍刃,撞擊之下,虎口覺痛,長劍竟自脫手。溫青本已嚇得面色大變,這時喜極而呼,縱到袁承志身後,拉著他手臂,似乎求他保護。

  那老者姓榮名彩,是游龍幫的幫主,在浙南一帶,除了棋仙派五祖、呂七先生等寥寥數人,武功數他為最高。他十指練就大力鷹爪功,比尋常刀劍還更厲害。哪知竟讓對方一枚小小暗器將手中兵刃打落,真是生平未遇之奇恥大辱,登時面紅過耳,卻又不禁暗暗心驚:「這小夥子的手勁怎地如此了得?」

  那大漢和婦人也已看出袁承志武功甚強,心想反正金子已給丟入江中,今日有這硬手在這裏,無論如何占不到便宜了,不如交待幾句場面話,就此退走。那婦人叫道:「老爺子,咱們走吧,沖著這位袁朋友,今日就饒了這娃兒。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廟。咱們明兒到衢州靜岩去找棋仙派算賬就是。」

  溫青叫道:「見人家本領好,就想走啦,你們游龍幫就會欺軟怕硬,羞也不羞?」袁承志眉頭一皺,心想這人剛脫大難,隨即如此尖酸刻薄,不給人留絲毫餘地。那婦人給他說得神情狼狽,滿臉怒容。

  榮彩也感難以下臺,強笑道:「這位老弟功夫真俊,今日相逢,也是有緣,咱倆來玩一趟拳腳如何?」他在大力鷹爪手上下過二十餘年苦功,頗具自信,心想你這小子暗器功夫雖好,在拳腳上卻決不能勝得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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