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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經年親劍鋏 長日對楸枰(6)


  木桑向穆人清伸了伸舌頭,道:「承志這條小命,今日險些送在山洞之中,要是他稍有貪心,不先埋葬骸骨而即去開啟盒子,只怕難逃毒箭。」

  叫啞巴搬了一隻大木桶來,在木桶靠底處開了兩個相對的洞孔,將鐵盒打開了蓋放在桶內,再用木板蓋住桶口。然後用兩根小棒從孔中伸進桶內,與袁承志各持一根小棒,同時用力一抵,只聽得呀的一聲,想是鐵盒第二層蓋子開了,接著嗤嗤咚咚之聲不絕,木桶微微搖晃。

  承志聽箭聲已止,正要揭板看時,木桑一把拉住,喝道:「等一會兒!」話聲未絕,果然又是嗤嗤數聲。

  隔了良久再無聲息,木桑揭開木板。果然板上桶內釘了數十枝短箭,或斜飛,或直射,方向各不相同,支支深入木內。木桑拿了一把鉗子,輕輕拔了下來,放在一邊,不敢用手去碰,歎道:「這人也太工心計了,唯恐第一次射出,給人避過,將毒箭分作兩次射。」

  穆人清搖搖頭道:「若是好奇心起,先去瞧瞧鐵盒中有何物事,也是人情之常,未必就不葬他的骸骨。再說,就算不葬他的骸骨,也不至於就該死了。此人用心深刻,實非端士。承志本來小孩心性,這次竟忍得住手,不先開盒子來張上一張,可說天幸。」

  從木桶中取出鐵盒,見盒子第二層蓋下鋼絲糾結,都是放射毒箭的彈簧機括。木桑鉗去鋼絲,下面是一本書,上寫「金蛇秘笈」四字,用鉗子揭開數頁,見寫滿密密小字,又有許多圖畫,有的是地圖,有的是武術姿勢,更有些兵刃機關的圖樣。

  再打開小鐵盒時,裏面也有一書,形狀大小,字體裝訂,無不相同,略加對照,便見兩書內容卻是大異。

  穆人清道:「此人為了對付不肯葬他骸骨之人,不惜花費偌大功夫,造這樣一本偽書,安置這許多毒箭。其實人都死了,別人對你是好是壞,又何苦如此斤斤計較?」木桑道:「這人就是因為想不開,才落得如此下場。不過這偽書與鐵盒,卻多半是早就造好了,要用來對付敵人的。臨死之時,料來也無暇再幹這些害人勾當,在山洞之中,手邊也不會有這些工具機括。」

  穆人清點頭歎息,命承志把兩隻鐵盒收了,說道:「此人行為乖僻,他的書觀之無益。那本偽書上更有劇毒,碰也碰不得。」袁承志答應了。

  此後練武弈棋,忽忽數年,木桑已把輕功和暗器的要訣傾囊以授。

  袁承志棋藝日進,木桑和他下棋,反要饒上二子,而袁承志故意相讓之跡,越來越難遮掩。木桑興味索然,自覺這「千變萬劫棋國手」的七字外號,早已居之有愧。明明覺得袁承志的棋藝也只平平,可是自己不知怎的,卻偏偏下他不過,只怕自己的棋藝並不如何高明,也是有的,但說自己棋藝不高,卻又決無是理。這一日大敗之餘,不待局終,推枰而起,承志連聲道歉,木桑一笑,飄然下山去了。

  這時承志人長高了,武功練強了,初上華山時還只是個黃毛孩子,此刻已是個身材粗壯,英氣勃勃的青年。

  這幾年間,承志所練華山本門的拳劍內功,與日俱深。天下事卻已千變萬化,眼下更是如沸如羹,百姓正遭逢無窮無盡的劫難。

  這些時日中,連年水災、旱災、蝗災相繼不斷,關外滿洲人不住進兵侵襲,朝廷無策抗敵,百姓饑寒交迫,流離遍道,甚至以人為食。朝廷卻反而加緊搜括,增收田賦,加派遼餉、練餉,名目不一而足,秦晉豫楚各地,群雄蜂起。起義軍首領王自用、高迎祥等先後戰死。闖將李自成時勝時敗,屢遇危難,他多謀善戰,往往反敗為勝,群豪歸心,部屬漸增。其後造反民軍十三家七十二營大會河南滎陽,李自成聲勢大振,隱然為眾軍首腦,不久即稱「闖王」,攻城掠地,連敗官軍。

  其間穆人清仍時時下山,回山後和袁承志說起民生疾苦,並說已和闖王結交,頗得尊崇,勉他藝成之後,務當盡一己之力,對百姓扶難解困,又說所以要勤練武功,主旨正是在此。承志每次均肅然奉命。

  承志兼修兩派上乘武功,已是武林中罕有高手。不過這些歲月中他一步沒下山,江湖上自不知華山派已出了這樣一位少年英雄。

  這天正是初春,承志正在練武,啞巴從屋內出來,向他做個手勢。承志知是師父召喚,走進屋內,見師父身旁站著兩條大漢。這華山絕頂上除木桑外,從沒來過外客,他見了兩人,很感詫異。

  穆人清道:「這位是王大哥,這位是高大哥,你過來見見。」袁承志見是師父朋友,過去拜倒,口稱:「王師叔,高師叔。」那兩人忙即跪下,連稱:「不敢,袁師叔請起。」袁承志聽他們反叫自己師叔,甚是奇怪。

  穆人清呵呵大笑,說道:「大家起來。」承志站起身來,見兩人都是莊稼人打扮,神情卻英武矯挺。

  穆人清對承志笑道:「你從來沒跟我下山,也不知道自己輩分多大,別客氣過頭啦!你們誰也別叫誰師叔,大家按年紀兄弟相稱吧。」原來這姓王與姓高的是師兄弟,他們的師父叫穆人清為師叔,但也不是真的有什麼師門之誼,只不過這麼稱呼、尊他為長輩而已。如此算來,兩人還比承志小著一輩。

  穆人清道:「這兩位大哥從山西奉闖王之命前來,要我去商量一件事。我明天就要下山。」承志道:「師父,這次我跟你去瞧瞧崔叔叔,可以嗎?」他在山上實在悶得膩了,好幾次想跟師父下山,都沒得到准許,這次又求。

  穆人清微微一笑。王、高二人知道他們師徒有話要商量,告退了出去。

  穆人清道:「眼前義軍聲勢大張,秦晉兩省轉眼可得,這也正是你報父仇的良機。你曾幾次求我帶你去行刺崇禎皇帝,我始終沒准許,你可知是什麼原因?」承志道:「定是弟子的功夫沒學好。」穆人清道:「這固然是原因,但另有更重要的關鍵。你坐下聽我說。」承志依言坐下。

  穆人清道:「這幾年來,關外軍情緊急,滿洲人野心叵測,千方百計想入寇關內。崇禎這人雖然疑心重,做事三心兩意,但以抗禦滿清而言,比之前朝萬曆、天啟那些昏君,總算還是竭力以赴的。要是你為了私仇,進宮刺死了他,繼位的太子年幼,權柄落在宦官奸臣手裏,只怕咱們漢人的江山馬上就得斷送,你豈非成了天下罪人?你父親終身以抵禦清兵、平定遼東為己志,他在天之靈知道了,一定也要怒你不忠不孝吧?」承志聽師父一言提醒,不覺嚇出了一身冷汗。

  穆人清道:「國家事大,私仇事小。我不許你去行刺復仇,就是這個道理。但現下局面不同了,闖王節節勝利,洛陽已得,一兩年內,便可進取北京。闖王英明神武,那時由他來主持大局,又怎怕遼東滿洲人入寇?」袁承志聽得血脈賁張,興奮異常。

  穆人清道:「眼下你武功已頗有根底,雖武學永無止境,但我所知所能,已盡數傳你,以後就全憑你自己用功。明天我下山去,要跟高、王二人去辦幾件事。你的混元功尚差了最後一關,少則十日,多則一月,才能圓熟如意,融會貫通。下山奔波,諸事分心,練功沒山上安靜。待得混元一氣遊走全身,更無絲毫窒滯,你再下山,到闖王軍中來找我吧。一路之上,如見到不平之事,便須伸手。行俠仗義,助弱解困,救死扶傷,乃我輩分所當為,縱是萬分艱難危險,也不可袖手不理。」

  承志答應了,聽師父准許他下山,甚是歡喜。

  穆人清平時早已把本門門規,以及江湖上諸般禁忌規矩、幫會邪正、門派淵源、武功家數告知了他,這時又擇要一提,最後道:「你為人謹慎正直,我是放心得過的。只是你年輕之人,血氣方剛,於『女色』一關可要加意小心。多少大英雄大豪傑只因在這事上失了足,弄得身敗名裂。你可要牢牢記住師父這句話。」承志凜然受教。

  次日天亮,袁承志起身後,就如平時一般,幫啞巴燒水做飯。等一切弄好再到師父房裏請安,卻見穆人清和兩位客人早已走了。承志望著師父的空床出了一會兒神,想到不久就可下山,打手勢告訴了啞巴。啞巴愀然不樂,轉身走出。

  承志和他相處十餘年,早已親如兄弟,知他不捨得與自己分離,心下也感悵惘。

  忽忽過了十七八天,承志照常練功,想到不久便要離去,對山上一草一木不由得加意愛惜起來。這天用過晚飯,坐在床上又練了一遍混元功,但覺內息遊走全身經脈,極是順暢,快速異常,知道師父所雲最後一關亦已打通,心下甚喜。正要熄燈睡覺,啞巴走進房來,做手勢說山中似乎來了生人。袁承志要奔出去察看,啞巴示意已前後查過,未見有何不妥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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