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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恩仇同患難 死生見交情(4)


  再過一會兒,忽聽外面樹叢中有人坐了下來,崔秋山右手提起鋼叉,左手放在承志嘴邊,防他在夢中發出聲響,凝神靜聽。只聽一人喝道:「那姓袁的逆賊留下一個兒子,到哪裏去了?」這句話聲音很響,登時把承志吵醒。崔秋山左手輕輕按住他嘴。

  聽得那人喝道:「你說不說?不說我先砍斷你一條腿。」一個聲音罵道:「你砍就砍!我們在邊庭上一刀一槍打韃子,豈能怕你?」聽口音正是應松的聲音。袁承志悄聲道:「應叔叔!」那人又罵:「你真的不說?」應松「呸」的一聲,似乎一口唾沫吐向他的臉上,接著一聲慘叫,似乎已被他一刀砍傷。

  承志再也忍耐不住,用力掙脫了崔秋山拉住他的手,大叫一聲:「應叔叔!」直躥出去。火光中見一人正提刀向摔跌在地的應松砍落,他和身縱上,施展伏虎掌中的左擊右擒之法,一拳正中那人右眼。那人只覺眼中金星直冒,手腕一痛,一柄刀已給奪去。承志順手揮刀,砍中他肩頭,雖然力弱,沒把一條肩膀卸下,也已痛得他怪聲大叫。眾官兵出其不意,都吃了一驚,登時逃散,待得看清楚只是一個幼童,當即回轉身來,刀槍並舉,眼見就要把他砍成碎塊。

  突然火光中一柄鋼叉飛出,各官兵只覺虎口劇震,兵刃紛紛離手。崔秋山一把抓住承志後心,直縱出去。眾官兵放箭時,兩人早已直奔下山。

  崔秋山這一露形,奉太監曹化淳之命前來搜捕的東廠番子之中,便有四名好手跟蹤下來。但見他脅下夾著個幼童,但仍縱跳如飛,迅捷異常。一名番子取出一支甩手箭,使足手勁,擲了出去。

  崔秋山聽得腦後生風,立即矮身,那支箭從頭頂飛過去,就這麼停得一停,另一人已扣住三支鋼鏢,連珠發出。崔秋山把承志往地下放落,左手回抄,接住兩支鋼鏢,避開了第三支,正待發回,敵人的袖箭、飛蝗石已紛紛打來。崔秋山手接叉撥,閃避暗器,拉著承志向山下逃去。

  四名番子見崔秋山武功精強,不敢再追,站定了破口大駡,紛發暗器,居高臨下,勢頭甚勁。

  崔秋山黑暗之中聽得嗖嗖之聲不絕,忙把袁承志拉在胸前,躥高伏低地閃避。畢竟手中抱了人,縱跳不便,避開了右邊打來的三枚菩提子,只覺左腿一痛,已中一枝短箭。傷處剛痛過,立即發癢,心中大驚,知道箭上有毒,不敢停留,急向山下奔逃。但這一來,毒發更快,再跑得幾步,左腿麻痹,一個踉蹌,跌倒在地。袁承志大驚,急叫:「崔叔叔。」四名番子見他跌倒,高呼大叫,隨後趕來。

  崔秋山道:「承志,快走,快走,我擋住他們。」袁承志雙掌一錯,躍到崔秋山身後,只待擋敵。崔秋山心想:「憑你這點功夫,居然想保護我。」但心中也自感動。

  轉眼間敵人追到,兩個使刀的奔在最前。使鬼頭刀的人想生擒活捉,翻轉刀背,向袁承志足踝上擊來。承志躍起避過。

  崔秋山撐起右腿,半跪在地,在地上抓起一塊石頭向使雙刀的頭上擲去。那人待要避讓,已然不及,石塊正中他額頭,登時暈倒。使鬼頭刀的人一呆,崔秋山和身撲上,十指緊緊鉗住他喉嚨,那人揮刀向崔秋山臂上砍來,崔秋山手上加勁,那人這一刀雖然砍中,卻已無力,片刻間便即氣絕而死。其餘兩人見敵人兇悍,嚇得魂飛魄散,連忙逃回。崔秋山臂上流血,幸好傷勢不重,但左腿已全無知覺。

  他咬緊牙關。拾起刀撐在地下,左手握住,站了起來。這時敵人雖已逃走,但不久定然召援再來,當地決計不能多留,只得左腿虛懸,向山下走去。袁承志站在他右邊,讓他右手搭在自己肩上,一瘸一拐地向前趕路。

  走了一陣,崔秋山左腿毒性向上延伸,牽動左手也漸漸無力,只得以右手支撐。袁承志只覺肩頭越來越重,但他一聲不哼,奮力扶持著崔秋山前行。

  又走一陣,兩人實已筋疲力盡。袁承志忽見山邊有間農舍,說道:「崔叔叔,前面有人家,咱們進去躲一躲。你再熬一下吧!」崔秋山點點頭,勉力拖著半邊身子向前挨去,到得門邊,全身脫力,摔倒在地。

  袁承志大驚,俯身連叫:「崔叔叔!」那農舍門呀的一聲開了,出來個中年婦人。袁承志道:「大娘,我們遇到官兵。我叔叔受了傷,求求你讓我們借宿一晚。」

  那農婦叫出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來,命他幫著把崔秋山扶進去,拼起三條長凳,讓他躺下。崔秋山中毒甚深,虧得武功精湛,心智倒沒昏亂,叫承志把油燈移近左腿處察看。兩人都嚇了一跳,原來那左腿已腫大了幾乎一半,紫中帶黑,十分怕人。

  崔秋山請那農家少年裹好他臂上傷口,再用布條在自己左腿腿根處用力纏緊,以防毒氣攻心。然後抓住箭羽,拔了出來,跟著流出來的都是黑血。崔秋山俯身要去吮吸毒血,但腿子腫大,嘴巴夠不到。承志俯下身去,把傷口中的黑血一口口地吸了出來,吐在地下,吸了三四十口之後,血色才漸漸變紅。崔秋山歎了口氣道:「這毒藥總算還不是最厲害的那種。你快漱口。」那農婦在旁瞧著,不住念佛。

  次日午後,那少年報說官兵已經退盡。崔秋山腿腫漸消,但全身發燒,胡言亂語起來。承志沒了主意,只急得要哭。

  那農婦道:「這位小官,我瞧你叔叔的毒氣還沒去盡,總得到鎮上請大夫瞧瞧才好。」袁承志道:「是,是,可是怎麼去?」那農婦心腸甚好,借了輛牛車,命少年送了他們到鎮上。那少年把他們送入客店之後,逕自去了。崔、袁兩人出來時身上都沒帶錢,袁承志不知如何是好,望著床上昏迷不醒的崔秋山發愁。店夥來問吃什麼東西,承志答不上來,只好推說不餓,一個人坐著想哭。

  過了良久,崔秋山終於醒來,袁承志忙問他怎麼辦。崔秋山道:「你身上帶著什麼值錢的東西沒有?」袁承志道:「這項圈成嗎?」說著從衣內貼肉處除了下來。崔秋山一看,見項圈是金的,鑲著八顆小珍珠,項圈鎖片上刻著「富貴恒昌」四個大字,還有兩行小字,一行是「袁公子承志周歲之慶」,一行是「小將趙率教敬贈」,才知是承志做周歲時,他父親部下大將趙率教所贈。

  趙率教和祖大壽、何可綱、滿桂三人是袁崇煥部下的四大名將。當年甯錦大捷,趙率教率部殺傷清兵甚眾,官封左都督、平遼將軍。崇禎二年十月,清兵繞過山海關,由大安口入寇京師,袁崇煥率四將千里回援,反為崇禎見疑而下獄。趙率教和滿桂出戰,先後陣亡。祖大壽與何可綱憤而率部自行離去,後來袁崇煥在獄中寫信去勸,祖、何二將才再歸朝抗敵,守衛京師。

  趙率教是袁崇煥部下名將,天下知聞,但這時崔秋山迷迷糊糊,未能細想,便道:「叫店夥陪你到當鋪去,把項圈當了吧,將來咱們再來贖回。」袁承志說:「好,我就去。」於是請店夥同去鎮上的當鋪。

  當鋪朝奉拿到項圈,一看之下,吃了一驚,問道:「小朋友,這項圈你從哪裏來的?」袁承志道:「是我自己的。」那朝奉臉色登時變了,向袁承志上上下下打量良久,說道:「你等一下。」拿了項圈到裏面去,半天不出來。袁承志和那店夥等得著急,又過了好一會兒,那朝奉才出來,說道:「當二十兩。」袁承志也不懂規矩,還是那店夥代他多爭了二兩銀子。袁承志拿了銀子和當票,順道要店夥陪去請了大夫,這才回店,哪知身後已暗暗跟了兩名公差。

  袁承志回到店房,見崔秋山已沉沉睡熟,額上仍然火燙,大夫還沒到來。他心中焦急,走到店門外面張望,忽見七八名公差手持鐵鍊鐵尺,搶進店來。一人說道:「就是這孩子!」為首的公差喝道:「喂,孩子,你姓袁嗎?」

  袁承志嚇了一跳,道:「我不是。」那公差哈哈一笑,從懷中掏出那個金項圈來,說道:「這項圈你從哪裏偷來的?」袁承志急道:「不是偷的,是我自己的。」那公差笑道:「袁崇煥是你什麼人?」

  袁承志不敢回答,奔進店房,猛力去推崔秋山,只聽得外面公差喊了起來:「聖峰嶂的奸黨躲在這裏,莫讓逃了。」崔秋山霍地坐起,要待掙下地來,卻哪裏能夠?腳剛著地,便即跌倒。

  這時眾公差已湧到店房門口,袁承志不及去扶崔秋山,縱出門來,雙掌一錯,擋在門口,當時心中只一個念頭:「決不能讓他們捉了崔叔叔去。」

  門外是個大院子,客店中夥計客人聽說捉拿犯人,都擁到院子裏來瞧熱鬧,見七八名公差對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發威,均覺奇怪。

  只見一名公差抖動鐵鍊,往承志頭上套去。承志退後一步,仍攔在門外,不讓公差進門。那公差抖鐵鍊套人,本是吃了十多年衙門飯的拿手本事,手到擒來,百不失一,豈知一個小小孩子居然身手敏捷,這一下竟沒套住,老羞成怒,伸右手來揪他頭上的小辮子。

  袁承志見這許多公差氣勢洶洶,本已嚇得要哭,但見對方伸手抓到,頭一偏,自然而然地使出伏虎掌法中的「橫拖單鞭」,在他手腕上一拉。那公差腳步踉蹌,險些跌倒,怒火更熾,飛腿猛踢,罵道:「小雜種,老子今日要你好看。」

  承志蹲下身來,雙手托住他大腿和臀部一托,借力乘勢,向外推送,那公差肥肥一個身軀登時淩空飛出,砰的一聲,結結實實地摔落。承志本來也沒這麼大氣力,全是乘著那公差腳踢之勢,斜引旁轉,把他狠狠摔了一跤。這一招仍是伏虎掌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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