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新修版白馬嘯西風 | 上頁 下頁
二四


  瓦耳拉齊道:「不錯。雅麗仙是我殺死的,誰教她沒生眼珠,嫁了你這大混蛋,又不肯跟我逃走?」車爾庫大叫:「你這惡賊,你這惡賊!」

  馬家駿以哈薩克語道:「他本來要想殺死車爾庫,但這天晚上車爾庫不知道那裏去了,到處找他不到。我師父自己去找尋車爾庫,要我在水井裏下毒,把全族的人一起毒死。可是我在一家哈薩克人家裏借宿,主人待我很好,盡他們所有的款待,我想來想去,總是下不了手。我師父回來,說找不到車爾庫,一問之下,知道我沒聽命在水井裏下毒,他就大發脾氣,說我一定會洩漏他的秘密,定要殺了我滅口。他逼得實在狠了,於是我先下手為強,出其不意的在他背心上射了三枚毒針。」瓦耳拉齊恨恨的道:「你這忘恩負義的狗賊,今日總教你死在我的手裏。」

  馬家駿對李文秀道:「阿秀,那天晚上你跟陳達海那強盜動手,一顯示武功,我就知道你是跟我師父學的,就知道那三枚毒針沒射死他。」瓦耳拉齊道:「哼,憑你這點兒臭功夫,也射得死我?」馬家駿不去理他,對李文秀道:「這十多年來我躲在回疆,躲在鐵延部裏,裝作了一個老人,就是怕師父沒死。只有這地方,他是不敢回來的。我一知道他就在附近,我第一個念頭,就是要逃回中原去。從前我不敢回中原。我在中原家大族大,我師父一問就找到了我。就算找不到,他必定會殺了我全家老小。」

  李文秀見他氣息漸漸微弱,知他給瓦耳拉齊以重腳法接連踢中兩下,內臟震裂,已難活命,回過頭來看瓦耳拉齊時,他小腹上那把短刀直沒至柄,也已無活理。自己在回疆十年,只有這兩人是真正照顧自己、關懷自己的,那知他兩人恩怨牽纏,竟致自相殘殺,兩敗俱傷。她眼眶中充滿了淚水,問馬家駿道:「計……馬大叔,你……你既知道他沒死,而且就在附近,為甚麼不立刻回中原去?」

  馬家駿嘴角邊露出淒然的苦笑,輕輕的道:「江南的楊柳,已抽出嫩芽了,阿秀,你獨自回去吧,以後……以後可得小心,計爺爺,計爺爺不能照顧你了……」聲音越說越低,終於沒了聲息。

  李文秀撲在他身上,叫道:「計爺爺,計爺爺,你別死。」

  馬家駿沒回答她的問話就死了,可是李文秀心中卻已明白得很。馬家駿非常非常的怕他的師父,非但不立即逃回中原,反而跟著她來到迷宮;只要他始終扮作老人,瓦耳拉齊永遠不會認出他來,可是他終於出手,去和自己最懼怕的人動手。那全是為了她!

  這十年之中,他始終如爺爺般愛護自己,其實他是個壯年人。世界上親祖父對自己的孫女,也有這般好嗎?或許有,或許沒有,她不知道。

  殿上地下的兩根火把,一根早已了熄滅,另一根也快燒到盡頭。

  ***

  蘇魯克忽道:「真奇怪,剛才兩個漢人跟一個哈薩克人相打,我想也不想,過去一拳,就打在那哈薩克人的臉上。」李文秀問道:「那為甚麼?為甚麼你忽然幫漢人打哈薩克人?」蘇魯克搔了搔頭,道:「我不知道。」隔了一會,說道:「你是好人,他是壞人!」

  他終於承認:漢人中有做強盜的壞人,也有李英雄那樣的好人,(那個假扮老頭兒的漢人,不肯在水井中下毒,也該算好人吧?)哈薩克人中有自己那樣的好人,也有瓦耳拉齊那樣的壞人。

  李文秀心想:「如果當年你知道了,就不會那樣狠狠的鞭打蘇普,一切就會不同了。可是,真的會不同嗎?就算蘇普小時候跟我做好朋友,他年紀大了之後,見到了阿曼,還是會愛上她的。人的心,真太奇怪了,我不懂。」

  蘇魯克大聲道:「瓦耳拉齊,我瞧你也活不成了,我們也不用殺你,再見了!」瓦耳拉齊突然目露兇光,右手一提。李文秀知他要發射毒針,叫道:「師父,別……」

  就在這時,一個火星爆了開來,最後一個火把也熄滅了,殿堂中伸手不見五指。瓦耳拉齊就是想發毒針害人,也已取不到準頭。李文秀叫道:「你們快出去,誰也別發出聲響。」

  蘇魯克、蘇普、車爾庫和阿曼四人互相扶持,悄悄的退出。大家知道瓦耳拉齊的毒針厲害,他雖命在頃刻,卻還能發針害人。四人退出殿堂,見李文秀沒有出來,蘇普叫道:「李英雄,李英雄,快出來。」李文秀答應了一聲。

  瓦耳拉齊道:「阿秀,你……你也要去了嗎?」聲音甚是淒涼。李文秀心中不忍,暗想他雖然做了許多壞事,對自己可畢竟是很好的,讓他一個人在這黑暗中等死,實在是太殘忍了,於是坐了下來,說道:「師父,我在這裏陪你。」

  蘇普在外面又叫了幾聲。李文秀大聲道:「你們先出去吧,我等一會出來。」蘇普叫道:「這人很凶惡的,李英雄,你可得小心了。」李文秀不再回答。

  阿曼道:「你怎麼老是叫她李英雄,不叫李姑娘?」蘇普奇道:「李姑娘,她是女子嗎?」阿曼道:「你是裝傻,還是真的看不出來?」蘇普道:「我裝甚麼傻?他……他武功這樣好,怎麼會是女子?」

  阿曼道:「那天大風雪的晚上,在計老人的家裏,她奪了我做女奴,後來又放了我還你。那時候我就知道她是女子了。」蘇普拍手道:「啊,是了。如果她是男人,怎肯放了像你這樣美麗的女奴?」阿曼臉上微微一紅,道:「不是的。那時候我見到了她瞧著你的眼色,就知道她是姑娘。天下那會有一個男子,用這樣的眼光痴痴的瞧著你!」

  蘇普搔了搔頭,傻笑道:「我可一點也沒瞧出來。」阿曼歡暢地笑了,笑得真像一朵花。她知道蘇普的眼光一直停在自己身上,便有一萬個姑娘痴情地瞧著他,他也永不會知道。

  殿堂中一片漆黑,李文秀和瓦耳拉齊誰也見不到誰。李文秀坐在師父身畔,在萬籟俱寂之中,聽到蘇普和阿曼的嬉笑聲漸漸遠去,聽到四個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殿堂裏只賸下了李文秀,陪著垂死的瓦耳拉齊,還有,「計爺爺」的屍身。

  瓦耳拉齊又問:「剛才我叫你出去,你為甚麼不聽話?要是你出去了……唉。」

  李文秀輕輕的道:「師父,你得不到心愛的人,就將她殺死。我得不到心愛的人,卻不忍心讓他給人殺了。」

  瓦耳拉齊冷笑了一聲,道:「原來是這樣。」沉默半晌,嘆道:「你們漢人真是奇怪。有馬家駿那樣忘恩負義、殺害師父的惡棍,有霍元龍、陳達海他們那樣殺人不眨眼的強盜,也有你這樣心地仁善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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