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新修版白馬嘯西風 | 上頁 下頁
一六


  車爾庫笑道:「你這不進來了嗎?」蘇魯克大怒,手臂扼住他脖子,只嚷:「出去,出去!」兩人在地下亂扭,一個要拖著對方出去,另一個卻想按住對方,不讓他動彈。忽然間蘇魯克唱起歌來,又叫:「你打我不過,我是哈薩克第一勇士,蘇普第二,蘇普將來生的兒子第三……你車爾庫第五……」

  陳達海見是兩個醉漢,心想那也不足為懼。其時風勢甚勁,只颳得火堆中火星亂飛,陳達海忙用力關上了門。蘇普和阿曼見自己父親滾向火堆,忙過去扶,同時叫:「爹爹,爹爹。」但這兩人身軀沉重,卻那裏扶得起來?

  蘇普叫道:「爹,爹!這人是漢人強盜!」

  蘇魯克雖然大醉,但十年來念念不忘漢人強盜的深仇大恨,一聽「漢人強盜」四字,登時清醒了三分,一躍而起,叫道:「漢人強盜在那裏?」蘇普向陳達海一指。蘇魯克伸手便去腰間拔刀,但他和車爾庫二人一陣亂打,將刀子都掉在門外雪地之中,他摸了個空,叫道:「刀呢?刀呢?我殺了他!」

  陳達海長劍一挺,指在他喉頭,喝道:「跪下!」蘇魯克大怒,和身撲上,但酒後乏力,沒撲到敵人身前,便已摔倒。陳達海一聲冷笑,揮劍砍下,登時蘇魯克肩頭血光迸現。蘇魯克大聲慘叫,要站起拚命,可是兩條腿便如爛泥相似,說甚麼也站不起來。

  車爾庫怒吼縱起,向陳達海奔過去。陳達海一劍刺出,正中他右腿,車爾庫立時摔倒。

  計老人轉頭向李文秀瞧去,只見她神色鎮定,竟無懼怕之意。

  陳達海冷笑道:「你們這些哈薩克狗,今日一個個都把你們宰了。」阿曼奔上去擋在父親身前,顫聲道:「我答應跟你去,你就不能殺他們。」車爾庫怒道:「不行!不能跟這狗強盜去,讓他殺我好了。」

  陳達海從牆上取下一條套羊的長索,將圈子套在阿曼的頸裏,獰笑道:「好,你是我的俘虜,是我奴隸!你立下誓來,從今不得背叛我,那就饒了這幾個哈薩克狗子!」

  阿曼淚水撲簌簌的流下,心想自己若不答允,父親和蘇普都要給他殺了,只得起誓道:「安拉真主在上,從今以後,我是我主人的奴隸,聽他一切吩咐,永遠不敢逃走,不敢違背他命令!否則死後墜入火窟,真主永遠降罰。」

  陳達海哈哈大笑,得意之極,今晚既得高昌迷宮地圖,又得了這個如此美貌的少女,當真是幸運無比。他久在回疆,知道哈薩克人虔信回教,只要憑著真主安拉的名起誓,終生不敢背叛,於是一拉長索,說道:「過來,坐在你主人的腳邊!」阿曼心中委屈萬分,只得走到他足邊坐下。陳達海伸手撫摸她頭髮,又撫摸她臉蛋頭頸,阿曼不敢推讓,忍不住放聲大哭。

  蘇普這時那裏還忍耐得住,縱身躍起,向陳達海撲去。陳達海長劍挺出,指住他的胸膛。蘇普只須再上前半尺,便是將自己胸口刺入了劍尖。阿曼叫道:「蘇普,退下!」蘇普雙目中如要噴出火來,咬牙切齒,站在當地,過了好一會,終於一步步的退回,頹然坐倒在地。

  陳達海斟了一碗酒,喝了一口,將那塊手帕取出,放在膝頭細看。

  計老人忽道:「你怎知道這是高昌迷宮的地圖?」說的是漢語。陳達海心想:「反正你們這些人一個個都活不過,跟你說了也不妨。」他尋訪十二年,心願終於得償,滿腔歡喜,原是不吐不快,計老人就算不問,他自言自語也要說了出來,他雙手拿著手帕,也以漢語說道:「我們查得千真萬確,高昌迷宮的地圖是白馬李三夫婦得了去。他二人屍身上找不到,定是在他們女兒手裏。這塊手帕是那姓李小姑娘的,上面又有山川道路,那自然決計不會錯了。」指著手帕,說道:「你瞧,這手帕是絲的,山川沙漠的圖形,是用棉線織在中間。絲是黃絲,棉線也是黃線,平時瞧不出來,但一染上血,棉線吸血比絲多,便分出來了。」

  李文秀凝目向手帕看去,果如他所說,黃色的絲帕上染了鮮血,便顯出圖形,不染血之處,卻是一片黃色。當日蘇普受了狼咬,流血不多,手帕上所顯圖形只是一角,今晚中了劍傷,圖形便顯了一大半出來。她至此方才省悟,原來這手帕之中,還藏著這樣的一個大秘密。

  蘇魯克和車爾庫所受的傷都並不重,兩人心裏均想:「等我酒醒了些,定要將這漢人強盜殺了。」車爾庫道:「老人,給我些水喝。」計老人道:「好!」站起來要去拿水。陳達海厲聲喝道:「給我坐著,誰都不許動。」計老人哼了一聲,坐了下來。

  陳達海心下盤算:「這幾人如果合力對付我,一擁而上,那可不妙。乘著這兩條哈薩克老狗酒還沒醒,先行殺了,以策萬全。」慢慢走到蘇魯克身前,突然之間拔出長劍,一劍便往他頭上斬落。這一下拔劍揮擊,既突如其來,行動又快極,蘇魯克全無閃避餘裕。蘇普大叫一聲,待要撲上相救,那裏來得及?

  陳達海一劍正要砍到蘇魯克頭上,驀聽得呼的一聲響,一物擲向自己面前,來勢奇急,慌亂中顧不得傷人,忙揮劍擋開疾,乒乓一聲響亮,長劍將那物劈開,登時粉碎,原來是一隻茶碗,一定神,才看清楚用茶碗擲他的卻是李文秀。

  陳達海大怒,一直見這哈薩克少年瘦弱白皙,有如女子,沒去理會,那知竟敢來老虎頭上拍蒼蠅,挺劍指著她罵道:「哈薩克小狗,你活得不耐煩了?」

  李文秀慢慢解開哈薩克外衣,除了下來,露出裏面的羊皮短襖,以哈薩克語說道:「我不是哈薩克人。我是漢人。」左手指著蘇魯克道:「這位哈薩克伯伯,以為漢人都是強盜壞人。我要他知道,我們漢人並非個個都是強盜,也有好人。」

  適才陳達海那一劍,人人都看得清楚,若非李文秀擲碗相救,蘇魯克此刻早已斃命,聽得她這麼說,蘇普首先說道:「多謝你救我爹爹!」蘇魯克卻十分倔強,大聲道:「你是漢人,我不要你救,讓這強盜殺了我好啦。」

  陳達海踏上一步,問李文秀:「你是誰?你是漢人,到這裏來幹甚麼?」李文秀微微冷笑,道:「你不認得我,我卻認得你。搶劫哈薩克部落,害死不少哈薩克人的,就是你這批漢人強盜。」說到這裏,聲音變得甚是苦澀,心中在想:「如果不是你們這些強盜作了這許多壞事,蘇魯克也不會這樣憎恨我們漢人。」陳達海大聲道:「是老子便有怎樣?」

  李文秀指著阿曼道:「她是你的女奴,我要奪她過來,做我的女奴!」

  此言一出,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

  陳達海一怔之下,哈哈大笑,道:「好,你有本事便來奪吧。」長劍一揮,劍刃抖動,嗡嗡作響。

  李文秀轉頭對阿曼道:「你憑著真主安拉之名,立過了誓,一輩子跟著他做女奴。如果他打我不過,你給我奪過來,那麼你一輩子就是我的女奴了,是不是?」哈薩克人與別族人打仗,俘虜了敵人便當作奴隸,回教的可蘭經中明文規定。奴隸的身分和牲口無別,全無自主之權,聽憑主人支配買賣,主人若給人制服,他的家產、牲口、奴隸都不免屬於旁人。阿曼聽她這麼說,心想:「我反正已成了女奴,與其跟了這惡強盜去受他折磨,不如奉你為主人。」於是點頭道:「是的。」跟著又道:「你……你打不過他的。這強盜武功很好。」李文秀道:「那不用你擔心,我打他不過,自然會給他殺了。」雙手一拍,對陳達海道:「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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