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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六回 左右為難(2)


  韋小寶又道:「趙錢孫李,周吳陳王。百家姓上姓趙的排名第一,難怪他們這麼發達,原來完壁什麼的,都歸了他趙家的。」康熙更是好笑,心想此人「不學有術」,也教不了他許多,笑道:「很是,很是。有句成語叫做『韋編三絕』,形容你韋家的人讀書用功,學問很好,你們姓韋的可也了不起得很哪。」韋小寶道:「奴才的學問,可差勁得很了,對不起姓韋的祖宗。」

  康熙道:「這次去臺灣賑災的事……」本想順理成章,就派了他去,轉念一想:「此人捐了這大筆銀子出來,不過跟我講義氣,未必真是有什麼愛民之心,只怕一出宮門,立刻就後悔了。他到臺灣,發了三百萬兩銀子賑災,多半要收回本錢,以免損失,說不定還要加一加二,作為利息。」他是韋小寶的知己,當即改口道:「……很是易辦,不用你親自去。小桂子,你的一等鹿鼎公,也不用降級了。咱們外甥點燈籠,照舊吧。」

  韋小寶跪下謝恩,磕過了頭,站起身笑道:「奴才捐這點銀子,不過是完壁歸……歸趙錢孫李,皇上就當是功勞。皇上減膳減衣,那是真正省出來的,才叫不容易呢。」康熙搖頭道:「不對。我宮裏的一切使用,每一兩銀子都是來自天下百姓,百姓供養我錦衣玉食,我君臨萬民,就當盡心竭力,為百姓辦事。你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食民之祿,就當忠民之事。古書上說:『四海困窮,則天祿永終。』如果百姓窮困,那就是皇帝不好,上天震怒,我這皇帝也做不成了。」

  韋小寶道:「那是決計不會的,萬萬不會的。」康熙道:「你做大臣,出於我的恩典。我做皇帝,出於上天的恩典。你辦事不忠,我砍你的腦袋。我不做好皇帝,上天也會換一個人來做。《尚書》有云:『皇天后土,改厥元子。』『元子』就是皇帝,皇帝做得不好,上天會攆了他的。」韋小寶道:「是,是。你叫做小玄子,原來玄子就是皇帝。」康熙道:「這個玄字,跟那個元字不同。」韋小寶又道:「是,是。」心想:「圓子湯糰,都差不多。」反正他什麼「元」字「玄」字都不識,也不用費神分辨了。

  康熙從桌上拿起一本書來,說道:「浙江巡撫進呈了一本書,叫做《明夷待訪錄》,是一個浙江人黃黎洲新近做的。浙江巡撫奏稱書中有很多大逆不道的言語,要嚴加查辦。我剛才看了這書,卻覺得很有道理,已批示浙江巡撫不必多事。」說著翻開書來,說道:「他書中說,為君乃以『一人奉天下』,非為『天下奉一人』,這意思說得很好。他又說:『天子所是未必是,天子所非未必非。』這也很對。人孰無過?天子也是人,那有一做了皇帝,就『什麼都是對、永遠不會錯』之理?」

  康熙說了一會,見韋小寶雖然連聲稱是,臉上卻盡是迷惘之色,不由得啞然失笑,心想:「我跟這小流氓說大道理,他那裏理會得?再說下去,只怕他要呵欠連連了。」於是左手一揮,道:「你去吧。」右手仍是拿著那本書,口中誦讀:「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於我,我以天下之利盡歸於己,以天下之害盡歸於人,亦無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公。始而慚焉,久而安焉,天下為莫大產業,傳之子孫,享受無窮。』」

  韋小寶聽得莫名其妙,但皇帝正在讀書,又連連贊好,豈可不侍候捧場?見康熙放下書來,便問:「皇上,不知這書裏說的是什麼?有什麼好?」康熙道:「他說做皇帝的人,叫天下的人不可自私,不可自利,只有他皇帝一人可以自私自利,而他皇帝的大私,卻居然說是天下的大公。這做皇帝的起初心中也覺不對,有些兒慚愧,到得後來,習慣成自然,竟以為自己很對,旁人都錯了。」韋小寶道:「這人說的是壞皇帝,像皇上這樣鳥生魚湯,他說的就不對了。」

  康熙道:「嘿嘿!做皇帝的,人人都自以為是鳥生魚湯,那一個是自認桀紂昏君的?何況每個昏君身邊,一定有許多歌功頌德的無恥大臣,把昏君都捧成了鳥生魚湯。」韋小寶笑道:「幸虧皇上是貨真價實、劃一不二時鳥生魚湯,否則的話,奴才可成了無恥大臣啦。」康熙左足在地下一頓,笑道:「你有恥得很,滾你的吧!」

  韋小寶道:「皇上,奴才向你求個恩典,請皇上准奴才的假,回揚州去瞧瞧我娘。」康熙微笑道:「你有這番孝心,那是應該的。再說,『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原該回去風光風光。你早去早回,把娘接到北京來住吧。我吩咐人寫旨,給你娘一品太夫人的誥封。你死了的老子叫什麼名字,去呈報了吏部,一併追贈官職。」他想韋小寶多半不知他父親的名字如何寫法,這時也不必查問。康熙雖然英明,這件事卻還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韋小寶固然不知父親的名字如何寫法,其實連父親是誰也不知道。

  韋小寶謝了恩,出得宮門,回去府中拿了二百五十萬兩銀票,到戶部銀庫繳納;去兵部繳了「撫遠大將軍」的兵符印信;又請蘇荃替自己父親取了個名字,連祖宗三代,一併由小老婆取名,繕寫清楚,交了給吏部專管封贈、襲蔭、土司嗣職事務的「驗封司」郎中。

  諸事辦妥,收拾起行,韋小寶在朝中人緣既好,又是聖眷方隆,王公大臣的送行宴會,種種熱鬧那也不必細表。他臨行時想起二百五十萬兩銀子捐得肉痛,又派親兵去向鄭克塽討了一萬多兩銀子的「舊欠」,這才出京。從旱路到了通州,轉車換船,自運河向南,經天津、臨清、渡黃河、經濟寧,這一日將到淮陰,官船泊在泗陽集過夜。

  韋小寶在舟中和七個夫人用過晚膳後坐著閒談。蘇荃說道:「小寶,明兒咱們就到淮陰。古時候有一個人,爵封淮陰侯……」韋小寶道:「嗯,他的官沒我大。」蘇荃微笑道:「那倒不然。他封過王,封的是齊王。後來皇帝怕他造反,削了他的王爵,改封為淮陰侯。這人姓韓名信,大大的有名。」韋小寶一拍大堤,道:「那我知道《蕭何月下追韓信》、《十面埋伏》,《霸王別虞姬》,那些戲文裏都是有的。」

  蘇荃道:「正是。這人本事很大,功勞也很大,連楚霸王那樣的英雄,都敗在他手裏。只可惜下場不好,給皇帝和皇后殺了。」韋小寶歎道:「可惜!可惜!皇帝為什麼殺他?他要造反嗎?」蘇荃搖頭道:「沒有,他不造反。皇帝忌他本事了得,生怕他造反。」韋小寶道:「幸虧我本事起碼得緊,皇上什麼都強過我的,所以不會忌我。我只有一件事勝過皇上,除此之外,什麼都是萬萬不及。」

  阿珂道:「你那一件事強過皇帝了?」韋小寶道:「我有七位如花如玉的夫人,天下再也找不出第八個這樣美貌的女子來。皇上后宮妃嬪雖多,卻是拍馬追我不上。皇上洪福齊天,我韋小寶是豔福齊天,咱君臣二人各齊各的,各有所齊。」他厚了臉皮胡吹,七個夫人笑聲不絕。阿珂笑道:「皇帝是洪福齊天,你是齊天大聖。」韋小寶道:「對,我是水簾洞裏的美猴王,率領一批猴婆子、猴子猴孫,過那逍遙自在的日子。」

  正說笑間,艙外家人朗聲說道:「啟稟公爺,有客人求見。」丫鬟拿進四張拜帖,蘇荃接過來,輕聲道:「客人是顧炎武、查繼佐、黃黎洲、呂留良四位。」韋小寶道:「是顧先生他們,那是非見不可的。」一面吩咐家丁接待客人在大船船艙中奉茶,一面換衣衫過去相見。

  顧、查、黃三人當年在揚州為吳之榮所捕,險些性命不保,幸得韋小寶相救,那呂留良卻是初會,他身後跟著兩個二十來歲的青年,是呂留良的兒子呂葆中、呂毅中。行禮相見後,分賓主坐下,呂葆中、呂毅中站在父親的背後。顧炎武低聲道:「韋香主,我們幾個這次前來拜訪,有一件大事相商。泗陽集上耳目眾多,言談不便,可否請你吩咐將座舟駛出數里,泊于僻靜無人之處,然後再談?」顧炎武當年在河間府殺龜大會之中,曾被推為各路英雄的總軍師,在江湖中聲譽甚隆,韋小寶對他一向佩服,當下立即答應,回去向蘇荃等人說了。

  蘇荃道:「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們的座船跟著一起去,有什麼事情,也好有個接應。」韋小寶想到要跟著顧炎武等到「僻靜無人處」,心下本有些惴惴,有七位夫人隨後保駕,那就穩妥得多了,連聲叫好之下,吩咐船夫將兩艘船向南駛去,說是要在運河中風景清雅的所在飲酒賞月,韋公爺雅興來時,說不定還要做幾首好詩,其餘從舟仍是泊在泗陽集等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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