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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四回 諷言諷語(3)


  林興珠續道:「十一月廿二,我軍各處土壘的大炮一齊猛轟,打壞了城牆一角,城東城西的碉堡也打破了。紅毛鬼冒死沖出,死了幾百人後還是退了回去。於是紅毛太守揆一豎起白旗投降。那時臺灣的中國人都要報仇,要將紅毛鬼殺得乾乾淨淨。國姓爺向眾百姓開導,我們中國是禮義之邦,敵人投降了就不能殺,准許紅毛太守簽署降書一十四款,率領殘兵敗將,上船離台,逃去巴達維亞。紅毛鬼自明朝天啟四年佔據臺灣共三十八年,到這一年永曆十五年……也就是大清順治十八年十一月廿九,臺灣重回中國版圖。」

  洪朝道:「國姓爺下了命令,不許殺投降了的紅毛兵,但中國百姓實在氣不過,紛紛向他們吐唾沫,投石子。小孩子還編了歌兒來唱。紅毛兵個個斷手折腿,垂頭喪氣,一句鬼話也不敢說了。他們兵船開走的時候,升起了旗又降下,再放禮炮,說是向國姓爺拜謝不殺之恩。」

  韋小寶道:「好!我們中國人真是大大的威風。紅毛鬼炮火這麼厲害,打下臺灣,那實在不容易,不容易。」林興珠道:「那熱來遮城,國姓爺改名為安平鎮,普羅民遮城改名為承天府,自此永為臺灣的重鎮。」

  路副將一直在旁傾聽,這時插口道:「施將軍取臺灣,走的也是當年國姓爺的老路,從鹿耳門進去……」韋小寶揮手攔住他的話頭,打了個大大的呵欠,說道:「聽了這半天說話,可疲倦得很了。中國人打得紅毛鬼落海而逃,那才聽得過癮,自己人打自己人嘛,左右也不過是這麼一回事。施將軍,咱們酒也喝得夠了,這就散了吧。」施琅站起身來,說道:「是。多謝爵爺賜宴,卑職告辭。」行禮辭了出去。

  韋小寶回入內堂,說起如何攔住施琅的話頭,總之是不讓他自誇取台的戰功,眾位夫人聽了都感好笑。只有阿珂默默無言,心想當年若是嫁了鄭克塽勢須隨他一同被俘,去了北京,亡國妾婦,難免大受屈辱。當日他乘小艇離通吃島,於他生死存亡就已不關心,此時聽到他失國降敵,更是不在意下,回憶前塵,自己竟能如此為他的風采相貌所迷,明知此人是個沒骨氣,沒出息的紈袴子弟,自己偏偏就如瞎了眼睛一般,總是對他一往情深,此刻想來,兀自不自禁的深感羞慚。

  公主道:「皇帝哥哥待人十分寬厚,鄭克塽這傢伙投降了,居然還封他個一等公,爵位還在小寶之上,這可教人好生不服氣。」韋小寶搖手道:「不打緊,不打緊。國姓爺是位大大的英雄好漢,皇上是瞧在國姓爺的面上,才封他孫子做個一等公。若是憑他鄭克塽自己的本事,只好封個一等毛毛蟲罷了。」

  次日韋小寶單請林興珠、洪朝二人小宴,問起施琅取台的經過。原來清軍台軍在澎湖牛心灣、雞籠嶼血戰數日,施琅第一天打了敗仗,後來清軍水師援兵開到,又再大戰,臺灣船隻被焚大敗,將士死者萬餘人,戰艦或沉或焚,損失三百餘艘。劉國軒率殘兵退回臺灣。施琅率水師攻台,鹿耳門水淺,戰船不能駛入,在海中泊了十二日,正自無計可施,忽然大霧彌天,潮水大漲,清軍戰船一齊湧入。臺灣上下無不大驚,都說:「當年先王國姓爺因鹿耳門潮漲而得臺灣,現在鹿耳門又潮漲,天險已失,這是天意使然,再打也沒用了。」

  鄭克塽得知清軍舟師又入鹿耳門,早嚇得慌了手腳,馮錫範勸他投降,自然是一口答應,只是他生怕施琅要報私仇,為難鄭氏子孫。當下劉國軒致書施琅說道投降可以,但國姓爺的子孫必須保全,否則全台軍民感念國姓爺的恩義,寧可戰至最後一人。施琅立即答覆,保證決不計較舊怨,否則天人共棄,絕子絕孫。於是鄭克塽、馮錫範、劉國軒率領臺灣文武百官投降。明朝宗室一起歸降的有監國魯王世子等九人。甯靖王術桂自殺殉國,妾袁氏、王氏、秀姑、梅姐、荷姐五人同殉死節,百姓得知後紛紛前去哭拜,明祀至此而絕。

  韋小寶聽到這裏,心想:「這位明朝皇帝的末代子孫自殺殉國,有五個老婆跟著他一起死。我韋小寶如果自殺,我那七個老婆中不知有幾個相陪?雙兒是一定陪的,公主是一定恕不奉陪的。其餘五個,多半要擲擲骰子再定死活了。」

  林興珠又說,施琅帶兵在臺灣登陸後,倒也守信,沒為難鄭氏子孫,還親自到鄭成功的延平王廟去致祭,痛哭了一場。洪朝道:「他祭文中有幾句話說:『自同安侯入台,臺地始有居人。逮賜姓啟土,始為岩疆,莫敢誰何?今琅賴天子威靈,將帥之力,克有茲土,不辭滅國之誅,所以忠朝廷而報父兄之職分也。獨琅起卒伍,與賜姓有魚水之歡,中間微嫌,釀成大戾。琅與賜姓翦為仇讎,情猶臣主。蘆忠窮士,義所不為。公義私恩,如此而已。』這幾句話倒也是傳誦一時。」韋小寶道:「他嘰哩咕嚕的說些什麼?」洪朝道:「『蘆中窮士』就是伍子胥,當年他滅了楚國,將楚平王的屍體從墳裏掘出來,鞭屍三百,以報殺父殺兄之仇。施琅說他決不幹這種事。」

  韋小寶冷笑道:「哼,他敢麼?國姓爺雖已死了,他還是怕得要命。他敗了鄭家的基業,只怕國姓爺的英魂找他為難,所以去國姓爺廟裏磕頭求情。這人奸猾得很,你們別上了他的當。」林洪二人齊聲稱是。

  韋小寶道:「伍子胥的故事,我倒在戲文裏看過的,有一齣戲伍子胥過昭關,一夜之間把頭髮嚇得白了,是不是?」洪朝道:「是,是。爵爺記性真好。」韋小寶很久沒聽人說故事了,當下問起伍子胥的前後事蹟,難得這洪朝當年考過秀才,肚子裏著實有些墨水,於是一五一十的詳細說了。韋小寶聽得津津有味,說道:「我在這荒島之上,實在無聊得緊,幸虧兩位前來給我說故事解悶。最好你們多住幾天,不忙便去。」

  林興珠道:「我們是臺灣降將。昨天說話中可得罪了施將軍。施將軍要對付我們,便如是捏死兩隻蟻螞,只須隨便加一個心懷反覆、圖謀不軌的罪名,立刻便可先斬後奏。就算斬了不奏,也不會有人追問。韋大人,請你跟施將軍說說,就留了我們二人服侍你吧。」

  韋小寶大喜,道:「洪大哥你以為如何?」洪朝道:「昨兒晚上卑職和大哥仔細商量,若不得韋大人救命,我二人勢必死無葬身之地。」韋小寶道:「二位跟了我,一切得聽我的。」林洪二人一齊躬身,說道:「韋大人不論吩咐什麼,卑職唯命是從。」韋小寶喜不自勝,心想:「有了這兩個好幫手,就有法子離開這鬼地方了。」

  原來康熙派了那彭參將帶兵守衛通吃島,事先曾有嚴旨,決不能讓韋小寶及其家人離島一步,而且島上並無船隻,若要結紮木筏,通吃島地方甚小,如何瞞得過別人耳目?這彭參將腦筋並不甚靈,也無多大本事,但對皇上的聖旨,卻是殺他十七八次頭也不敢違背絲毫的。康熙要他牢牢的看守,他便牢牢的看守。韋小寶要取他性命,那只是一舉手之勞,但就算將這五百零一名看守的兵將殺得乾乾淨淨,終究還是不能離島。

  這時洪朝說了施琅祭鄭成功的祭文和伍子胥的故事,靈機一動,計上心來,當即去請了施琅來,林興珠、洪朝四人坐在廳中,關上了門,說道:「施將軍,你在這裏總還得住上一兩個月吧?」施琅道:「卑職原想在這裏多住些日子,好常常聽大人教誨。不過臺灣初定。」

  韋小寶道:「你說想多有些日子跟我在一起,好常常聽我教誨,不知這是真話呢,還是說來討我歡喜的?」施琅道:「這自然千真萬確,是卑職打從心坎裏說出來的話,當年卑職追隨大人,兵駐通吃島,炮轟神龍教,每日裏恭聆大人教導,跟著大人一起喝酒賭錢說笑話,那樣的日子,可開心得很了。」

  韋小寶笑道:「如果能再過那樣的日子,你開不開心?」施琅道:「那自然是開心啊。日後皇上派了大人軍國重任大差使,卑職還是討令要跟隨大人的。」韋小寶點頭道:「那很容易,你要追隨我,聽我說笑話,半點兒也不難。咱們明天就一起動身去臺灣吧。」施琅大吃一驚,站起身來,說道:「這……這……這件事未得皇上諭旨,卑職不敢奉命。還請……還請大人原諒。」

  韋小寶笑道:「我又不是去臺灣幹什麼,只是聽你們說得熱鬧,國姓爺在台南、臺北開疆辟土,新造了一個花花世界。我想去瞧上一瞧。咱們坐一艘大船同去臺灣,你不是可以常常聽到我的教誨麼?這話可是你自己親口說的。我不過看你為人很好,從前又跟過我,咱們是老上司、老部下的交情,干係非同尋常,這才勉強想個法子來答應你的請求。咱們去臺灣玩玩,一兩個月就回來了,神不知鬼不覺的,只要你不說、我不說,皇上也不會知道。」

  施琅臉上神色極是尷尬,躬身道:「韋大人,這件事實在為難得很了。大人有命,卑職本當遵奉,只不過若是皇上怪罪下來,實有大大的不便。卑職若是不向皇上稟告,那是犯了欺君大罪,卑職是萬萬不敢的。」

  韋小寶笑道:「請坐,請坐,施將軍,你說不肯,那也是小事一樁,不用再說了。」施琅如釋重負,連聲稱是,坐回席中。韋小寶笑說道:「說到欺君之罪,不瞞你說,我欺瞞皇上的事倒也做過幾樁,不過皇上寬洪大量,知道之後也不過一笑了之,沒有麼大不了的。」施琅道:「是,是。大家都說,皇上對待韋大人的深恩厚澤,真是異數。君臣如此投緣,實是曠古未有。但像卑職這種沒福份的小將外臣,那是萬萬不敢跟韋大人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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