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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二回 被困荒島(1)


  次日八人直睡到日上三竿,這才起身。韋小寶率領七女,去掩埋陳近南的遺體,眼見黃土蓋住了師父的身子,忍不住又放聲大哭。眾女一齊跪下,在墳前行禮。公主心中甚是不願,暗想我是堂堂大清公主,怎能向你這反賊跪拜?然而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已十分明白,自己雖是金枝玉葉,可是在韋小寶心日之中,只怕地位反而最低,美貌不及阿珂、親厚不及雙兒、武功不及蘇荃、機巧不及方怡、天真爛漫不及沐劍屏、溫柔斯文不及曾柔,差有一日之長者,只不過橫蠻潑辣,脾氣暴躁而已。自己若是不拜這一拜,只怕韋小寶從此要另眼相看,在骰子中弄鬼作弊,每天晚上賭擲之時,使自己場場大勝。當下委委屈屈的也跪了下去,心中祝告:「反賊啊反賊,我公主殿下拜了你這一拜,你沒福消受,到了陰世,只怕要多吃苦頭。」

  眾人拜畢站起,轉過身來。方怡突然叫道:「喲啊,船呢?船到那裏去了?」

  眾人聽她叫得驚惶,齊向海中望去,只見停泊著的那艘大船已不見了影蹤,無不大吃一驚,極目遠眺,唯見碧海無際,遠遠與藍天相接,海面上數十頭白鳥上下飛翔。蘇荃發足奔上懸崖,向島周瞭望,東南西北都不見那船的蹤跡。方怡奔向山洞,去查看收藏著的帆舵船具,不出所料,果然已不知去向。

  眾人聚在一起,面面相覷,心下卻不自禁的害怕。昨晚八個人說笑玩鬧,直至深宵方睡,忘了輪值守夜,竟給眾船夫偷了船具,將船駛走,從此困於孤島,再也難以脫身。韋小寶想到施琅和鄭克塽二人定會帶兵前來復仇,自己八個人如何抵散?就算蘇荃,公主、阿珂趕緊生下三個孩兒,也不過十一人而已。蘇荃安慰眾人道:「事已如此,急也無用。咱們慢慢再想法子。」

  回到屋中,眾人自是異口同聲的大罵船夫,但罵得個把時辰,也沒什麼新鮮花樣罵出來了。蘇荃對韋小寶道:「眼下得防備清兵重來。小寶你瞧怎麼辦?」韋小寶道:「清兵再來,人數定然不少,打是打不過的。咱們只有躲了起來,只盼他們一下子找不到,以為咱們早已乘船走了。」蘇荃點頭道:「這話很是。清兵決計猜不到我們的船會給人偷走。」

  韋小寶高興起來,道:「倘若我是施琅,就不會再來。打了這麼一仗,料得我們當然腳底抹油,那有在這裏等他前來捉拿之理?」公主道:「倘若他稟告了皇帝哥哥,皇帝哥哥就會派人來瞧瞧,就算我們已經逃了,也好尋些線索,瞧我們去了那裏。」韋小寶搖頭道:「施琅不會稟告皇上的。」公主瞪眼道:「為什麼?」韋小寶道:「他若是稟告了,皇上一定問他為什麼不將我們抓去。他只好承認打了敗仗,豈不是自討苦吃?」

  蘇荃笑道:「很是,很是。小寶做官的本事真高明。瞞上不瞞下,那是做官的要緊決竅。」韋小寶笑道:「荃姊姊若是去做官,包你升大官,發大財。」蘇荃微微一笑,心想:「神龍教中那些人幹的花樣,還不是跟官場中差不多?」

  韋小寶道:「施琅一說出來,皇上怪他沒用,那也罷了,一定還派他帶兵來捉拿。施琅料想我們早已逃走,那裏還捉得著?這豈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煩?還不如悶聲大發財罷。」眾女一聽都覺有理,憂愁稍解。

  方怡道:「鄭克塽那小子呢?他這口氣只怕不肯咽下去。」說著向阿珂望了一眼。眾人都知她這一眼的含意,那自是說:「這個如花如玉的阿珂,他怎肯放手,不帶兵來奪回去?」阿珂登時滿臉通紅,低下了頭,說道:「他要是再來,我……我便自盡,決計不跟他去。」語氣極是堅決。

  韋小寶大喜,心想阿珂對自己向來無情,是自己使盡詭計,偷搶拐騙,才弄到了手,此刻聽了這句話,真比立刻弄到十艘大船還要歡喜,情不自禁,便一把抱住了她,在她臉上嗒的一聲,親了一下,說道:「好阿珂,他不敢來的,他還欠了我三百八十萬兩銀子。他有天大的膽子,來見債主?」公主道:「哎唷,好肉麻。他帶了兵來,捉住了你,將借據搶了過去,又將阿珂奪了去,再將你的爹爹、媽媽,奶奶,外婆賣給你,一共七百六十萬兩銀子,割下你的指頭,叫你寫一張借據,算欠了他的。」

  韋小寶越聽越惱,如果這些事他能對付得了,也就不會生氣,只因鄭克塽若是如此這般,依樣葫蘆,將他的爹爹、媽媽、奶奶、外婆硬賣給他,媽媽倒也罷了,他爹爹是誰卻從來不知,不知爹爹是誰,自然更不知奶奶是誰,要將兩個連他自己也不知是誰的人賣給他,如何承受得落?他大怒之下,厲聲喝道:「別說了!鄭克塽這小子若是領兵到來,我別的人誰都不賣,就將一個天下最值錢的、金枝玉葉、當今皇上禦妹賣給他,作價一千萬兩。他還要倒找我二百八十萬兩銀子!這筆生意倒做得過。」公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掩面而走。沐劍屏忙追上去安慰,說相信韋小寶決無此意,只不過是嚇嚇她的。

  韋小寶發了一會脾氣,卻也是束手無策。眾人只得聽著蘇荃指揮,在島中密林之內找到一個大山洞,打掃佈置,作為安身起居的所在,原來的住處再也不涉足一步。只盼施琅或鄭克塽重來之時,眼見島上人跡杳然,只道他們早已遠走,不來細加搜索。

  初時各人還提心吊膽,日夜輪流向海面瞭望,但過得數月,別說並無清廷和臺灣的艦隻,連漁船也不見一艘,大家便漸漸放下心來,料想施琅不敢多事,而鄭克塽坐了小艇,定是在大海中遇風浪沉沒了,八人在島上捕魚打獸,射鳥摘果,整日價忙忙碌碌,倒也太平無事。好在島上鳥獸不少,海中魚蝦極豐,八個人均有武功,漁獵甚易,是以糧食無缺。

  眼見秋去冬來,天氣一日寒冷一日。蘇荃、公主、阿珂三人的肚子也一日大似一日。方怡忙著剝制獸皮,替八人縫製冬衣,三個嬰兒的衣衫也一件件做了起來。又過得半月,忽然下起大雪來,只一日一夜之間,滿島都是皚皚白雪。八人早就有備,醃魚鹹肉、柴草乾果等等在洞中藏得甚是充足,日常閒談,話題自是不離那三個即將出世的孩兒。

  這一晚雪已止了,北風甚勁,寒風不住從山洞的板門中透進來。雙兒在火堆中加了乾柴,韋小寶取出骰子,讓眾女擲骰。五女擲過後,沐劍屏擲得三點最小,眼見她今晚是輸定了。曾柔笑道:「是劍屏妹子輸了,我不用擲啦。」沐劍屏笑道:「快擲。快擲!說不定你擲個兩點呢。」曾柔拿了骰子在手,學著韋小寶的模樣,向著掌中的兩粒骰子吹了一口氣,正要擲出,一陣北風吹來,風聲中隱隱似有人聲。

  眾人一聽,登時變色。蘇荃本已睡倒,突然坐起,八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刹那間人人臉無血色。沐劍屏低呼一聲,將頭鑽入了方怡的懷裏。

  過得片刻,風聲中傳來一股巨大之極的呼聲,這一次聽得甚是清楚,喊的是:「小桂子,小桂子,你在那裏?小玄子記掛著你哪!」

  韋小寶跳起身來,顫聲道:「小……小玄子找我來了。」公主道:「小玄子是誰?」韋小寶道:「是……是……」這「小玄子」三字,只有他一人知道就是康熙,他從來沒跟誰說過,康熙自己更加不會讓人知道,忽然有人叫了起來,而且聲音又如此響亮?他全身顫抖,只覺此事實在古怪之極,定是康熙死了,他的鬼魂記掛著自己,找到了通吃島來。霎時之間,不禁熱淚盈眶,從山洞中奔了出去,叫道:「小玄子,小玄子,你找我麼?小桂子在這裏!」

  只聽那聲音又叫道:「小桂子,小桂子,你在那裏?小玄子記掛著你哪!」聲音之巨,真不似出自一人之口,倒如是幾百人齊聲呼叫一般,但千百人同呼,不能喊得這般整齊,而一人呼叫,任他內力如何高強,也決不能這般驚天動地,聲若雷震,想來定是康熙的鬼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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