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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二回 共商大計(1)


  沐劍聲道:「韃子皇帝固然該殺,可是這麼一來,豈不是幫了吳三桂這奸賊一個大忙?」歸二娘道:「吳三桂當年害死沐王爺,沐公子自然放他不過。可是滿漢之分,那是頭等大事。咱們若能殺盡了韃子,慢慢再來收拾吳三桂不遲。」

  柳大洪道:「吳三桂倘若起兵得勝,他自己便做皇帝,再要動他,便不容易了。依晚輩之見,咱們先讓韃子跟吳三桂自相殘殺,拼個你死我活。咱們再來漁翁得利。因此晚輩以為眼前不宜去行刺韃子皇帝。」他雖滿頦白須,但歸氏夫婦成名已久,他自稱晚輩,沐王府跟吳三桂仇深似海,定要先見他覆滅,這才快意。

  歸二娘道:「吳三桂打的是興明討虜旗號,要輔佐朱三太子登基。這裏有一張吳三桂起兵的檄文,大家請看。」說著從身邊取了一大張白紙出來,攤在桌上。

  陳近南讀了起來:

  「原鎮守山海關總兵官,今奉旨總統天下水陸大元帥,興明討虜大將軍吳,檄天下文武官吏軍民人等知悉:本鎮深叨大明世爵,統鎮山海關……」

  陳近南知道群豪大都不通文墨,因此讀兩句,解說兩句,解明瞭第一段後,接著又讀了下去,下面說的是李自成如何攻破北京,崇禎賓天,他為了報君父之仇,不得已向滿清借兵破賊,其後中說道:

  「幸而渠魁授首,方欲擇立嗣君,繼承大統,封藩割地,以酬滿酋。不意狡虜逆天背盟,乘我內虛,雄踞燕京!竊我先朝神器,變我中國冠裳;方知拒虎進狼之非,莫挽抱薪救火之誤。」

  歸二娘道:「他後來就知道向滿洲借兵是錯了,可惜已來不及啦。」柳大洪哼了一聲,道:「這奸賊說得好聽,全是假話。」歸二娘道:「陳總舵主,請你讀下去。」陳近南道:「是!」接續讀道:

  「本鎮刺心嘔血,追悔靡及,將欲返戈北返,掃蕩腥膻,適遇先皇之三太子。太子年甫三歲,刺股為記,寄命托孤,宗社是賴。姑飲血隱忍,養晦待時,選將練兵,密圖興複,迄於今日,蓋三十年矣!」

  柳大洪聽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拍案道:「放屁!放屁!這狼心狗肺、天地不容的奸賊,倘若他真有半分興複大明之心,當年為什麼殺害永曆皇帝、永曆太子?此事天下皆知,又如何托賴得?」

  群雄見了柳大洪鬚眉戟張的情狀,無不心佩他的忠義,均想吳三桂十二年前在昆明市上絞殺永曆皇帝父子,決計無可狡辯。

  歸二娘道:「柳大哥這話不錯,吳三桂決非忠臣義士,這是連三歲孩童也知道的。咱們要去行刺韃子皇帝,是為了反清複明,絕不是幫吳三桂做皇帝。」陳近南道:「我把這檄文讀完了,大家從長計議。」讀道:

  「茲者,虜酋無道,奸邪高張,道義之儒,憑處下僚;鬥筲之輩,咸居顯職……」

  讀到這句,向韋小寶笑了笑,道:「小寶,這句話是說你了。」韋小寶聽著師父讀文章,只覺抑揚頓挫,倒也好聽,忽聽說吳三桂的文章中提到自己,不禁又驚又喜,忙問:「師父,他說我什麼?這傢伙定是不說我的好話。」陳近南道:「他說有學問道德的好人,都做芝麻綠豆小官,毫無本事的傢伙,卻都做了大官。這不是說你嗎?」韋小寶道:「他自己呢?他的官比我做得還大。豈不是比我更不中用嗎?」眾人一聽,都笑了起來,說道:「韃子朝廷中的官職,可沒有比平西親王更大的。」

  陳近南將最後一段讀完:

  「山慘水愁,婦號子泣;以致彗星流隕,天怒於上;山崩土裂,地怨於下。本鎮仰觀俯察,是誠伐暴救民、順天應人之日。爰蔔甲寅之年正月元旦,恭奉太子,祭告天地,敬登大寶。建元周諮。」

  接著解說了一遍。

  眾人之中除了陳近南和沐劍聲二人,都沒讀過什麼書,均覺這道檄文似乎說得頭頭有道,卻總有些什麼不對,可也說不上來。

  沐劍聲沉吟片刻,說道:「陳總舵主,他既奉朱三太子敬登大寶,為什麼不恢復大明國號,卻要改國號為周?這中間實是個大大的破綻。何況朱三太子的也不知是真是假,誰也沒聽見過,忽然之間,沒頭沒腦的鑽了個朱三太子出來。多半吳三桂去找了個不懂事的孩子出來,說是朱三太子,號召人心,其實是把他當作儡傀。」眾人都點頭稱是。

  歸二娘道:「吳三桂把朱三太子當作傀儡,那是絕無可疑的。這人是真是假,也沒多大分別。不過朱三太子不是小孩子,先皇殉國已三十年,如果朱三太子是真,至少也有三十幾歲了。」韋小寶道:「三十幾歲的不懂事小娃娃,也是有的,嘻嘻。」說著向歸鐘瞧了一眼。群雄中有幾人忍不住笑了出來,歸二娘雙眉一豎,便要發作,但轉念一想,韋小寶的話倒也不假,自己的寶貝兒子活了三十幾歲,果然仍是個不懂事的小娃娃,不由得長長歎了口氣。

  眾人商議良久,有的主張假手康熙,先除了吳三桂,再圖複國;有的以為吳三桂雖然奸惡終究是漢人,應當助他趕走韃子,恢復了漢人江山,再去除他。議論紛紛,難有定論。說到後來,眾人都望著陳近南,人人知他足智多媒,必有高見。

  陳近南道:「咱們以天下為重。倘若此刻殺了康熙,吳三桂聲勢固然大振,但是臺灣鄭王爺也可渡海西征,進兵閩浙,直攻江蘇。如此東西夾擊,韃子非垮不可。那時吳三桂若是跋扈,自己想做皇帝,鄭王爺的兵力,再加上沐王府、天地會和各路英雄,也可制得這奸賊。」蘇岡冷冷的道:「陳總舵主這話,是不是在為臺灣鄭王爺打算呢?」

  陳近南凜然道:「鄭王爺忠義之名,著于天下,蘇兄難道信不過嗎?」蘇岡道:「陳總舵主忠勇俠義,人人欽服,。可是鄭王爺身邊,奸詐卑鄙的小人可也著實不少。」韋小寶忍耐不住,說道:「這話倒也不錯。好比那『一劍無血』馮錫範,還有鄭王爺的兒子,都不是好人。」陳近南聽他並不附和自己,微感詫異,但想他的話也非虛假,不禁歎了口氣。

  歸二娘道:「趕走韃子,那是一等一的大事,至於誰來做皇帝,咱們可管不著,反清是一定要反的,複不復明,不妨慢慢商量。大明的崇禎皇帝,就不是什麼好東西。」陳近南和沐王府群豪向來忠於朱明,一聽所言,都是臉上變色。沐劍聲道:「咱們若不擁朱氏子孫複位,難道還是擁吳三桂這大奸賊不成?」

  歸鐘突然說道:「吳三桂這人很好啊,他送了我一張白老虎皮做袍子,你們可瞧見過沒有?」說著翻開皮袍下襟,露出白虎皮來,大是洋洋得意。歸辛樹斥道:「小孩子家,別在這裏胡說八道。」蘇岡冷笑道:「在歸少爺眼中,一件皮袍子可比咱們漢人的江山更加要緊了。」歸二娘怒道:「孩子,把皮袍子脫下來!」

  歸鐘愕然道:「為什麼?」歸辛樹一聲不響,一伸手,從兒子腰間拔出長劍,但是白光閃動,嗤嗤聲響,歸辛樹手中長劍的劍尖在兒子身前、身後、肩頭,手臂不住掠過。眾人大吃一驚,都從椅中跳起身來,只道歸辛樹已將兒子殺死,卻見歸鐘所穿的那件皮袍已裂成十七八塊,落在身周,露出一身絲棉短襖褲。歸辛樹這數劍出手准極,割裂皮袍,卻沒在短襖褲上劃出一條劍痕。群雄待得看清楚時,盡皆喝采。

  歸鐘嚇得呆了,連聲咳嗽,道:「爹,咳咳……咳咳……爹……咳咳……」歸辛樹一揮手,長劍入鞘,跟著解下自己身上棉袍,披在兒子身上,說道:「穿上了!」歸二娘拾起地下的白虎皮碎塊,投入燒得正旺的火爐之中,登時火光大盛,一陣焦臭,白虎皮漸漸燒成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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