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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九回 病漢奇能(1)


  那老婦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打開瓶塞,倒出一粒紅色藥丸,拿到病漢口邊。病漢張開嘴巴,那老婦將藥丸放在他舌上,左手拿起水碗,喂著他吞了藥丸。病漢服藥後喘氣不已,連聲咳嗽。

  這一切全瞧在韋小寶眼裏。他心想:「這傢伙就算吃了玉皇大帝的靈丹,也活不了幾天啦。」

  老翁、老婦四隻眼睛凝視著病漢,神色間又是關注,又是擔憂,見他喘氣稍緩,停了咳嗽,兩人都長長籲了一口氣。病漢皺眉道:「爹,媽,你們老是瞧著我幹麼?我又死不了。」老翁哼了一聲,轉開了頭。老婦笑道:「說什麼死啊活啊的,我孩兒長命百歲。」

  韋小寶心道:「原來這老頭兒、老婆子是他的爹娘,這癆病鬼定是從小給寵壞了,爹娘多瞧他幾眼,便發脾氣。」

  那老婦道:「張媽、孫媽,你們先去把少爺的參湯熱了,再做飯菜。」兩名僕婦答應了,提了兩隻提籃,走向後堂。

  這時官兵隊中一名師爺模樣的文官在向掌櫃打聽到北京的遠近。掌櫃道:「眾位老爺今日再趕二三十里路,到前面鎮上住店。明兒一早動身,午後准能趕到京城。」那師爺道:「我們要連夜趕路,住什麼店?」說話之間,掌櫃的拿些醃蘿蔔、花生、豆腐乾上來,讓幾名軍官下酒。那師爺道:「掌櫃的,打從今兒起一年之內,包你生意大旺,得多備些好酒菜,免得到時侯手忙腳亂。」

  那掌櫃笑道:「老爺說得好。小店生意向來平常,像今天這樣的生意,一個月中難得有幾天,那是眾位老爺和客官們照顧。哪能天天有這麼多貴人光臨呢?」那師爺道:「我跟你打個賭,倘若你今年這一年不是生意做得忙不過來,你儘管背後罵我。我姓顧,你罵顧師爺說大話騙人好啦。」掌櫃連連打躬,笑道:「多謝顧師爺金口。您顧師爺說的,還有不准的嗎?就算不准,那也是您老人家一番好意,小人那有這麼不知好歹?」言下之意,卻仍是不信。

  那守備笑道:「掌櫃的,我教你一個乖。吳三桂造反,已打到了湖南,我們是趕到京裏去稟報軍情的。這一場大仗打下來,少說也得打他三年五載。報軍情的天天要從這裏過,你這財是有得發了。」掌櫃連聲道謝,心裏卻在叫苦不迭:「你們總爺的生意有什麼好做?大吃大喝下來,大方的隨意賞幾個小錢,兇惡的打人罵人之後一拍屁股就走。別說三年五載,就是一年半載,我也得上吊了。」

  韋小寶和徐天川等聽說吳三桂已打到了湖南,心中都是一驚:「這廝來到好快。」錢老本低聲道:「我去問問?」韋小寶點了點頭,錢老本走近身去,滿臉堆笑,抱拳說道:「眾位老爺,剛才聽得這位將軍大人說道,吳三桂已打到了湖南,小人的家眷在長沙,很是掛念,不知那邊打得怎樣了?長沙可不要緊嗎?」

  那守備聽他叫自己為「將軍大人」,心下喜歡,說道:「長沙要不要緊,我可不知道。吳三桂派了他手下大將馬寶從貴州進攻湖南,沅州是失陷了,總兵崔世祿被俘。吳三桂部下的張國柱、龔應麟、夏國相正分頭東進,另一名大將王屏藩是去攻四川,聽說兵勢很盛。川湘一帶的百姓都在逃難了。」錢老本滿臉憂色,道:「這……這可不大妙。不過滿洲兵很厲害,吳三桂不見得能贏罷?」

  顧師爺道:「本來大家都這麼說,可是沅州這一仗打下來,吳三桂的兵馬可大大顯了威風,唉,局面很是難說。」錢老本拱手稱謝,回歸座上。那馬寶、夏國相、張國柱、龔應麟、王屏藩等,都是吳三桂手下的悍將,韋小寶均會見過。天地會群雄相覷,默然不語。

  眾官兵匆匆吃過了酒飯。那守備站起身來,說道:「掌櫃的,我給你們報了個好消息,這頓酒飯,你請了客罷。」掌櫃哈身陪笑,道:「是,是。當得,當得。眾位大人慢走。」那守備笑道:「慢走?那可得坐下來再吃一頓了。」掌櫃臉色極是尷尬,只有苦笑。

  那守備走向門口,經過老翁、老歸,和病漢的桌邊時,那病漢突然一伸左手,抓住了守備的胸口,說道:「你去北京送什麼公文?拿出來瞧瞧。」那守備身形粗壯,但不知怎的,給他一抓之下,雙腿登時蹲了下來,身子矮了半截,怒喝:「他媽的,你幹什麼?」脹紅了臉用力掙扎,卻半分動彈不得。

  那病漢右手嗤的一聲,撕開了守備胸口衣襟,登時掉出一隻大封套來。那病漢左手輕輕一推,那守備的身子直摔出去,撞翻了兩張桌子,乒乒乓乓一陣亂響,碗碟碎了一地。眾官兵大叫:「反了,反了!」紛紛挺槍拔刀,向那病漢撲去。病漢帶來的兩名僕役、兩名僕婦一齊動手,抬拳踢腿,當著的便飛了出去。頃刻之間,眾兵丁躺了一地。

  韋小寶見這四人手腳幹淨利落,每發必中,一中則對方一定遠遠飛出,那兩個男僕身材魁偉,倒也罷了,但兩個年輕僕婦居然也是這般了得,忍不住低低喝了聲采。徐天川、樊綱等卻見那病漢适才這一抓一推似乎沒半分勁力,然功力之純,實所罕見,尤其隨手一扯,便將那守備厚厚的衣襟撕下一大片來,實如撕毀薄紙,這樣一個風吹得起的病漢,竟然有此武功,心下無不駭異。

  那病漢撕開封套,取出公文觀閱。那守備嚇得魂不附體,叫道:「這是呈給皇上的奏章,你……你膽敢撕毀公文,這……這……這不是造反了嗎?」那病漢也不理睬,看了一遍,說道:「湖南巡撫請韃子皇帝加派援兵去打平西王,哼,就算派一百萬兵去,還不是……咳咳……還不是給平西王掃蕩得乾乾淨淨。」他一面說話,一面將公文團成一團,捏入掌心,幾句話說完,攤開手掌一揚,無數紙片便如蝴蝶般隨風飛舞,四散飄揚。

  天地會群雄見了他這等內力,人人變色,心中均想:「聽他語氣,竟是吳三桂手下的。」

  那守備掙扎著爬起,拔出腰刀,說道:「你毀了公文,老子反正活不成了,跟你拼了!」提刀躍前,猛力向病漢頭頂劈下。那病漢仍是坐著,右手伸出,在守備小腹上微微一推,似乎要他別來滋擾。那守備舉起了刀的手臂忽忽然慢慢垂將下來,跟著身子軟倒,坐在地下,張大了口,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被打倒了的兵丁有的已爬起身來,都是站得遠遠地有氣沒力的喝幾句,誰也不敢過來相救長官。兩名僕婦打倒眾官兵後,自行入廚做飯。那張媽雙手捧了一碗熱氣騰騰的參湯出來,輕輕放在病漢之前,說道:「少爺,請用參湯。」老翁、老婦二人對适才這一場大鬧宛若視而不見,全不理會,只是留神著兒子的神色。

  徐天川低聲道:「這幾人很是邪門,咱們走罷。」高彥超去付了飯錢,一行逕自出門。只見那老婦端著參湯,輕輕吹去熱氣,將碗就到病漢嘴邊,喂他喝湯。

  韋小寶等走出鎮甸,這才紛紛議論那病漢是什麼路道。高彥超道:「徐三哥,你見多識廣,可知這病漢使的是那一門武功?」徐天川搖頭道:「我說不上來。這人武功到了這步田地,出手已不用招式,各門各派的武功都有沒什麼分別。」

  玄貞道人道:「他在那武官肚子上這麼一推,似乎稀鬆平常,可是要閃避擋格,卻也真不容易。風大哥,你說該當如何?」群雄之中以風際中武功最高,因此玄貞問他。風際中道:「不該走近他身邊三尺。」群雄一想,都覺此言甚是有理,要閃避擋格這一推,均須至少在離他三尺之外,方能辦到,既已欺得這麼近,這一推之來,再也避不開,擋不住了。

  徐天川忽道:「我抓他手腕……」一句話沒說完,便搖了搖頭,知道以對方內勁之強,就算抓住了他手腕,他手掌一翻一扭,自己的五根手指就難保不斷,這等擒拿手法,決不能施之于大高手身上。

  眾人明知這病漢是吳三桂的一黨,眼見他行兇傷人,竟然誰也不敢出手阻攔,實在不是眾人平素的俠義豪傑行徑。心有愧意,不免興致索然,談得一會,便均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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