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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一回 妙語解厄(2)


  吳之榮道:「是,是。杜牡之是唐人,秦少游是宋人,的確是太陳舊了。有一首新詩,是眼下一個新進詩人所作,此人叫作查慎行,成名不久,寫的是揚州田家女的風韻,新鮮得很,新鮮得很。」作個手勢,侍役傳出話去,又進來一名歌妓。

  韋小寶說「陳年宿貨」,指的是歌妓,吳之榮卻以為是說詩詞太過陳舊。韋小寶對他所說什麼杜牧之、秦少遊自是不知所云,只懂了「揚州田家女的風韻,新鮮得很,新鮮得很。」這句話,心想:「既是新鮮得很的揚州田家女,倒也不妨瞧瞧。」那歌妓走進花棚,韋小寶不看倒也罷了,一看之下,不由得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登時便要發作。原來這歌妓五十尚不足,四十頗有餘,鬢邊已見白髮,額頭大有皺紋,眼應大而偏細,嘴須小而反巨。見這歌妓手抱琵琶,韋小寶怒火更盛,心想:「憑你也來學圓圓!」卻聽弦索一動,宛如玉響珠躍,鸝囀燕語,倒也好聽。只聽她唱道:

  「淮山浮遠翠,淮水漾淥。倒影入樓臺,滿欄花撲撲。誰知闤闠外,依舊有蘆屋。時見淡妝人,青裙曳長幅。」

  歌聲清雅,每一句都配了琵琶的韻節,時而如流水淙淙,時而如銀鈴玎玎,最後「青裙曳長幅」那一句,琵琶聲若有若無,緩緩流動,眾官無不聽得心曠神怡,有的凝神閉目,有時搖頭晃腦。琵琶聲一歇,眾官情不自禁的一齊喝采。那巡撫道:「詩好,曲子好,琵琶也好。當真是荊釵布裙,不掩天香國色。不論做詩唱曲,從淡雅中見天然,那是第一等的功夫了。」

  韋小寶哼了一聲,問那歌妓道:「你會唱《十八摸》吧?唱一曲來聽聽。」眾官一聽,盡皆失色。那歌妓更是臉色大變,突然間淚水涔涔而下,轉身奔出,拍時一聲,琵琶掉在地下。那歌妓也不拾起,竟自奔了出去。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你不會唱,我又不會罰你,何必嚇成這個樣子?」

  那《十八摸》是極淫穢的小調,連摸女子身上十八處,每一摸有一樣比喻形容。眾官雖然人人都曾聽過,但在這盛宴雅集的所在,怎能公然提到?那豈不是大玷官箴?那歌妓的琵琶和歌喉,在揚州久享盛名,不但善於唱詩,而且自己也會做詩,向來賣唱不賣身,名動公卿,揚州的富商巨賈等閒要見她一面也不可得。韋小寶問這一句話,於她自是極大的羞辱。

  那布政司低聲道:「韋大人愛聽小曲,幾時咱們找幾個會唱的,來好好聽一聽。」韋小寶道:「連《十八摸》也不會唱,這老婊子也差勁得很了。幾時我請你去鳴玉坊麗春院去,那邊的娘子會唱的小調多很得。」此言一出口,立覺不妥,心想:「麗春院是無論如何不能請他去的。好在揚州妓院子甚多,九大名院、九小名院,隨便那一家都好玩。」舉起酒杯,笑道:「喝酒,喝酒。」眾文官聽他出語粗俗,臉上都有些尷尬,借著喝酒,人人都裝作沒有聽見。一干武將卻是臉有歡容,均覺和欽差大人頗為志同道合。

  便在此時,只見一名差役低著頭走出花棚,韋小寶見了他的背影,心中一動道:「這人的背影好熟,那是誰啊?」但後來這差役沒再進來,過得片刻,也就淡忘了。

  又喝得幾杯酒,韋小寶只覺跟這些文官應酬索然無味,既不做戲,又不開賭,實在無聊之極,腦子裏只是在唱那《十八摸》:「一呀摸,二呀摸,摸到姐姐的頭髮邊……」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來,說道:「兄弟酒是夠了,告辭。」向巡撫、藩司、臬司等幾位大員拱拱手,便走了出去。眾官齊出花棚,送他上了大轎。

  韋小寶回到行轅,吩咐親兵說要休息,不論什麼客來,一概擋駕不見,入房換上了一套破爛衣衫。那是數日前要雙兒去市上買來的,扯破數處,在地下踐踏一過,又倒上許多燈油,早已弄得污穢油膩不堪。帽子鞋襪,連結辮子的頭繩,也都換了破舊的劣貨。從炭爐裏抓了一把爐灰,用水調開了,在臉上、手上亂塗一起,在鏡子裏一照,果然是回復了當年麗春院裏當小廝的模樣。

  雙兒服侍他更換衣衫,笑道:「相公,戲文裏欽差大臣包龍圖微服私訪,就是這個樣子嗎?」韋小寶道:「差不多了,不過包龍圖生來是黑炭臉,不用再搽黑灰。」雙兒道:「我跟你去好不好?你獨個兒的,要是遇上了什麼事,沒個幫手。」韋小寶笑道:「我去的地方,美貌小妞兒是去不得的。」說著便唱了起來:「一呀摸,二呀摸,摸到我好雙兒的臉蛋邊……」伸手去摸她臉。雙兒紅著臉嘻嘻一笑,避了開去。

  韋小寶將一疊銀票塞在懷裏,又拿了一包碎銀子,捉住雙兒,在她臉上輕輕一吻,從後門溜了出去。守衛後門的親兵喝問:「幹什麼的?」韋小寶道:「我是何家奶媽的兒子的表哥的妹夫,你管得著嗎?」那親兵一怔,心中還沒算清這親戚關係,韋小寶早已出門。

  揚州的大街小巷他無不爛熟,幾乎閉了眼睛也不會走錯,不多時便來到瘦西湖畔的鳴玉坊,隱隱只聽得各處門戶中傳出簫鼓絲竹,夾著猜拳唱曲、呼麼喝六。這些聲音一入耳,當真比鈞天仙樂還好聽十倍,心中說不出的舒服受用。走到麗春院外,但見門庭依舊,跟當年離去時並無分別。他悄悄走到院側,推開邊門,溜了進去。

  他想這次去私會娘親,只能悄悄塞給她一疊銀票,然後再差親兵送她去北京。麗春院中那些老鴇、龜奴、婊子,每個人不妨賞上一二百兩銀手,擺過闊後,便去隔壁「瓊花院」聽曲子賭錢。他躡手躡腳的走到母親房外,一張之下,見房裏無人,知道母親是在陪客,心道:「辣塊媽媽,不知是那個瘟生這當兒在嫖我媽媽,做我的乾爹。」走進房中,見床上被褥還是從前那套,只是已破舊得多,心想:「媽媽的生意不大好,我乾爹不多。」側過頭來,見自己那張床還是擺在一旁,床前放著自己的一對舊鞋,床上被褥倒漿洗得乾乾淨淨。走過去坐在床上,見自己的一件青竹布長衫摺好了放在床角,心中有些歉意:「媽是在等我回來。他媽的,老子在北京快活,沒差人送錢給媽,實在記心不好。」橫臥在床,等母親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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