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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七回 不拍馬屁(1)


  韋小寶道:「我聽說書先生說故事,自來忠臣義士,一位是岳飛岳爺爺,一位是關帝關王爺。皇上,咱們這次去揚州修忠烈祠,不如把岳爺爺、關王爺的廟也修上一修。」康熙笑道:「你心眼兒挺靈,就可惜不讀書,沒有學問。修關帝廟,那是很好,關羽忠心報主,大大的有義氣,我來賜他一個封號。那岳飛打的是金兵。咱們大清,本來叫作後金,金就是清,金兵就是清兵。這個岳王廟,那就不用理會了。」韋小寶道:「是,是,原來如此。」心中想:「原來你們韃子是金兀術、哈迷蚩的後代。你們的祖宗可差勁得很。」

  康熙道:「河南省王屋山,好像有吳三桂伏下的一枝兵馬,是不是?」韋小寶一怔,道:「是啊。」心想:「這件事你若不提,我倒忘了。」康熙道:「當時你查到吳三桂的逆謀,派人前來奏知,我卻反而將你申斥一頓,你可知是什麼原因?」韋小寶道:「想來咱們對付吳三桂的兵馬還沒調派好,所以皇上假裝不信,免得打草驚蛇。」

  康熙笑道:「對了!打草驚蛇這個成語用得對了,朝廷之中,吳三桂一定伏有不少心腹,我們一舉一動,這老賊無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王屋山司徒伯雷的事,當時我若是一加查究,吳三桂立刻便知道了。他心裏一驚,說不定馬上就起兵造反。那時候啊,朝廷的虛實他什麼都知道,他的兵力部署什麼的,我可一點兒也不知,打起仗來,我們非輸不可。一定要知己知彼,才可百戰百勝。」

  韋小寶道:「皇上當時派人來大罵我一頓,滿營軍官都知道了,吳三桂若有奸細在我兵營裏,必定去報告給老傢伙知道,老傢伙心裏,說不定還在暗笑皇上胡塗呢。」康熙道:「你這次去揚州,帶五千兵馬,去到河南濟源,突然出其不意,便將王屋山上的匪窟給剿了。吳三桂這一枝伏兵離京師太近,是個心腹之患。」韋小寶喜道:「那妙得緊。皇上,不如你御駕親征,殺吳三桂一個下馬威。」

  康熙微笑道:「王屋山上只有一二千土匪,其中一大半倒是老弱婦孺,那個姓元的張大其辭,說什麼有三萬多人,全是假的。我早已派人上山去查得清清楚楚。一千多名土匪,要我御駕親征,未免叫人笑話罷!哈哈,哈哈。」韋小寶跟著乾笑了幾聲,心想小皇帝精明之極,虛報大數可不成。

  康熙道:「怎麼樣進剿王屋山土匪,你下去想想,過一兩天來回奏。」韋小寶答應了退下,尋思:「這行軍打仗,老子可不大在行。當日水戰靠施琅,陸戰靠誰才是?有了,我去調廣東提督吳六奇來做副手,一切全聽他的。這人打仗可是一把好手。」

  韋小寶轉念又想:「皇上叫我想好了方略,一兩天回奏,到廣東去請吳六奇,回來最快也得一個月,那可來不及。北京城裏,可有什麼調兵打仗的好手?」盤算半晌,北京城裏出名的武將倒是不少,但大都是滿洲大官,不是已經封公封侯的,就是將軍提督,自己小小一個都統,指揮他們不動。他爵位已封到伯爵,在滿清職官制度,子爵已是一品,伯爵以上,列為超品,比之尚書的爵位還高。但那是虛街,雖然尊貴,卻無實權。他小小年紀想要名臣勇將聽命于已,可就不易了。

  他在房中踱來踱去出神,瞧著案上所贈的那只金飯碗,心想:「施琅在北京城裏不得意,這才來求我。北京城裏,不得意的武官應該還有不少哪。只是又要不得意,又要有本事,一時之間未必湊得齊在一起。沒本事而飛黃騰達之人,北京城裏倒是不少,像我韋小寶就是一位了,哈哈!」想到這裏,不由得自覺好笑。走過去將金飯碗捧在手裏,只覺重甸甸地,沒有一斤,也有十四兩,飯碗上的四個大字雖然不識,卻聽人說過,知道是「加官進爵」,心想:「我韋小寶憑了什麼本事加官進爵,最大的本事,便是拍馬屁,拍得小皇帝舒舒服服,除此之外,老子的功夫平常得緊。看來凡是有本事之人,不肯拍馬屁,喜歡拍屁的,他媽的便是跟老子差不多。」

  他仰起了頭尋思,相識的武官之中,有那個是不肯拍馬屁的?天地會的英雄豪傑當然不會隨便向人諂諛,只是除了師父陳近南和吳六奇之外,大家只會內功外功,不會帶兵打仗。師父的部將林興珠是會打仗的,可惜回去了臺灣。突然之間,想起了一件事。

  那日他帶同施琅等人,前赴天津,轉去塘沽出海,水師總兵黃甫對自己奉承周到,天津衛有一個大鬍子武官,卻對自己皺眉扁嘴,一副瞧不起的樣子,一句馬屁也不肯拍。這傢伙是誰哪?他當時沒記住這軍官的名字,這時候自然更加想不起來,心中只想:「拍馬屁的,就沒本事。這大鬍子不肯拍馬屁,一定有本事。」

  他尋思片刻,已有了主意,當即到兵部尚書衙門去找尚書明珠,請他出一道六百里加急文書,去天津衛將一名大鬍子軍官調來北京,這大鬍子的軍階不高也不低,不是副將,就是參將。明珠覺得這件事有些奇怪,出文書去調一個人,無名無姓,如何調法?但他知韋小寶眼前是皇帝最得寵之人,莫說只不過去天津衛調一個武官,就是再難十倍的題目出下來,也得想法子交差,當即含笑答應,親筆寫了一道公文給鎮守天津的總兵,命他將麾下所有的大鬍子軍官,一齊調來北京,赴部進見。

  次日中午時分,韋小寶剛吃完中飯,親兵來報,兵部尚書大人求見。韋小寶迎出大門,只見明珠身後跟著二十個大鬍子軍官,有的黑鬍子,有的白鬍子,有的是花白鬍子,個個塵沙被面,大汗淋漓。明珠笑道:「韋都統,你吩咐調的人,兄弟給你找來了一批,請你挑選,不知那一個合式。」

  韋小寶忽然間見到這麼一大群大鬍子軍官,一怔之下,不由得哈哈大笑,說道:「明珠大人,我只請你找一個人鬍子,你辦事可真周到,一找就找了二十來個,哈哈,哈哈。」明珠笑道:「就怕傳錯了人,不中韋爵爺的意啊。」

  韋小寶又是哈哈大笑,說道:「天津衛總兵麾下,原來有這許多大鬍子……」話未說完,人叢中突然有個聲音暴雷也似的喝道:「大鬍子便怎樣?你沒的拿人來開玩笑!」韋小寶和明珠都吃了一驚,齊向那人瞧去,只見他身材魁梧,站在眾軍官之中,比各人都高了半個頭,滿臉怒色,一叢大鬍子似乎一根根都翹了起來。韋小寶一怔,隨即喜道:「對了,對了,正是老兄,我便是要找你。」

  那大鬍子怒道:「上次你來到天津,我言語中衝撞了你,早知你定要報復,出這一口氣。哼,我沒犯什麼罪名,要硬加我什麼罪名,只怕也不容易。」明珠道:「你叫什麼名字?怎地在上官面前如此無禮?」那大鬍子适才到兵部衙門,已參見過明珠,他是該管的大上司,可也不敢胡亂頂撞,便躬身道:「回大人,卑職天津副將趙良棟。」明珠道:「這位韋都統官高爵尊,為人寬仁,是本部的好朋友,你怎地得罪他了,快快上前陪罪。」

  趙良棟心頭一口氣難下,斜睨著韋小寶,心想:「你這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子,我為什麼向你陪罪?」韋小寶笑道:「趙大哥莫怪,是兄弟得罪了你,該當兄弟向你陪罪。」轉過頭來,向著眾軍官說:「兄弟有一件要事,要和趙副將商議,一時記不起他的尊姓大名,以致兵部大人邀了各位一齊到北京來,累得各位連夜趕路,實在對不起得很。」說著連連拱手。

  眾軍官忙即還禮。趙良棟見他言語謙和,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心頭火氣,也登時消了。韋小寶向明珠道:「來來來,大人光臨,請到裏面坐坐,兄弟敬酒道謝。天津衛的朋友們,也都請進去。」明珠本是有心要和他結納,當下欣然入內。

  韋小寶大張筵席,請明珠坐了首席,請趙良棟坐次席,自己在主位相陪,其餘的天津武將,另行坐了三桌。伯爵府的酒席,自是十分豐盛,酒過三巡,演戲的在筵前唱起來。這次進京的天津眾武將有的只不過是個小小把總,只因天生了一把大鬍子,居然在伯爵府中與兵部尚書、都統大人一起喝酒聽戲,當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意外奇逢。

  那趙良棟脾氣雖然倔強,為人卻也精細,見韋小寶在席上不提商議何事,也不出言相詢,只是聽著韋小寶說些羅刹國的奇風異俗,心中卻想:「小孩子胡說八道,那有男人女人在大庭廣眾之間摟抱了跳啊跳的,天下怎會有如此不識羞恥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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