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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一回 阿諛有術(3)


  韋小寶道:「那知道在海中救起了這個瘦頭陀,不知他有了什麼心眼,竟滿口咒詛起教主和夫人。屬下也是胡塗得緊,一聽之下,登時慌了手腳,恨不得插翅飛上神龍島來,站在教主和夫人身畔,和眾叛徒一決死戰。屬下當時破口大駡,說道當日大家說過,過去的事不能再算倒賬,怎可懷恨在心,又來反叛教主?屬下只記掛著教主和夫人的危險,心想教主給叛徒倒吊了起來,夫人給他們脫光了衣衫,那是一刻也挨不得的。我真胡塗該死,全沒想教主神通廣大,若是有人犯上作亂,教主伸出幾根手指,就把他們像螞蟻一般捏死了,那有會給叛徒欺辱之理?不過屬下心中焦急,立即命所有戰船一起出海,攻打神龍島。我吩咐他們說:島上的好人都已給壞人拿住了,若是有人出來抵抗,你們開炮轟擊便是。一上了岸,快快查看,有沒有一位威風凜凜、相貌堂堂、又像玉皇大帝,又像神仙菩薩的一位老人家,那就是神龍教洪教主,大家要聽他指揮。屬下又說,島上所有女子,一概不可得罪,尤其那位如花如玉、相貌美麗的年青姑娘,那是洪夫人,大家更須恭恭敬敬。」

  洪夫人格格一笑,說道:「照你說來,你派兵攻打神龍島,倒全是對教主的一番忠心?你不但無過,反而有功?」

  韋小寶道:「屬下功勞是一點也沒有的,只不過是見到教主和夫人平平安安的,幾個掌門使仍是忠心耿耿,好好的服侍教主和夫人,心中就高興得很。屬下第一盼望的、是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第二件事是要本教人人盡忠報國,教主說什麼,大家就去幹什麼。第三件……第三件……」

  洪夫人笑道:「第三件是要方姑娘給你做老婆。」

  韋小寶道:「這是一件小事,屬下心中早就打定了主意,只要盡力辦事,討得教主和夫人的歡心,教主和夫人自然也不會待虧部下。」

  洪安通點點頭,道:「你這張嘴確是能說會道,可是你說掛念我和夫人,為什麼自己卻不帶兵上神龍島來?為什麼只派人開炮亂轟,自己卻遠遠的躲在後面?」

  這一句話卻問中了要害,韋小寶張口結舌,一時無話回答,心中知道這句話若是答得不盡不實,洪教主一起疑心,先前的大篇謊話固然全部拆穿,連小命也必不保,情急之下,只得說道:「屬下罪該萬死,實在是對教主和夫人不夠忠心。我聽這瘦頭陀說起島上眾人如何兇狠,連教主和夫人也捉了,屬下心中害怕得很。上次……上次他們背叛教主,都是屬下壞了他們的事,倘若給他們再拿到,非抽我的筋,剝我的皮不可。我是怕死,所以躲在後面,只是差了手下的兵將來救教主和夫人,這個……這個……實在是該死之至。」

  洪教主和夫人對望了一眼,緩緩點頭,均想這孩子自承怕死,可見說話非虛。洪教主道:「你這番語是真是假,我要慢慢查問,倘若得知你是說謊,哼哼,你自己明白。」韋小寶道:「教主和夫人要如何處罰,屬下心甘情願,可是千萬不能將屬下交在胖頭陀、瘦頭陀、陸高軒他們手裏。這一次……這一次他們安排巧計,騙得清兵炮轟神龍島,害死了不少兄弟姊妹,一定有重大陰謀,屬下看來,這陸高軒定是想做陸教主。他在雲南時說:我也不要什麼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只有享他一百年福,也就夠得很了……」陸高軒怒叫:「你,你……」一掌便向韋小寶後心拍來。

  無根道人搶上一步,伸掌拍出,砰的一聲,陸高軒被震得退後兩步。無根道人卻只身子晃了一晃,喝道:「陸高軒,你在教主座前,如何敢行兇傷人?」陸高軒臉色慘白,躬身道:「教主恕罪,屬下聽這小子捏造是非,按捺不住,多有失禮。」洪主主哼了一聲,對韋小寶道:「你下去休息罷。」對無根道人道:「你親自看管他,不許旁人傷害,可也不能讓他到處亂走。這小孩子詭計多端,須得加意留神。」無根道人躬身答應。

  此後數日,韋小寶日夜都和無根道人住在一間艙房,眼見每天早晨太陽從右舷伸起,晚間在左舷落下,坐船逕向北行。起初一兩天,他還盼望施琅和黃甫的水師能趕了上來,搭救自己,到得後來,也不存這指望了,心想:「我一番胡說八道,教主和夫人已信了九成,只不過我帶兵將神龍島轟得一塌胡塗,就算出於好心,總也不免有罪。幸虧那矮東瓜扮了浮屍來騙我,是教主自己想出來的計策,否則他大怒之下,多半會將矮東瓜和我兩個一起殺了,煮他一鍋八寶東瓜湯」又想:「這船向北駛去,難道是往遼東麼?」

  向無根道人問了幾次,無根道人總是慢慢道:「不知道。」韋小寶逗他說話,無道人說:「教主吩咐,不可跟你說話。」又不許他走出艙房一步。韋小寶好生無聊,又想:「方怡這死妞明明在這船裏,卻又不來陪伴老子散心解悶。」想起這次被神龍教擒獲,又是為方怡所誘,心道:「老子這次若是脫險,以後再向方怡這死妞瞧上一眼,老子就不姓韋,上過兩次當,以後怎能再上第三次當?」但想到方怡容顏嬌豔,神態柔媚,心頭又不禁怦然而動。

  這艘戰船不住的向北駛去,天氣越來越冷,無根道人的內力深厚,倒也不覺得怎樣,韋小寶卻冷得不住發抖,牙齒相擊,格格作響。又行一日,北風怒號,天空烏沉沉地,忽然下起大雪來。

  韋小寶叫道:「這一下可凍死我也。」心想:「索額圖大哥送了我一件貂皮袍子,可惜留在大營,沒帶出來。唉,早知方怡這死妞要騙我上當,我就著了貂皮袍子去抱她了,也免得凍死在船中。冰凍白龍使,乖乖不得了。」轉念一想,又覺好笑,若是明知方怡會欺騙自己,又怎會上當失手?神龍教教主和部屬武功再高,也總不能殺上通吃島來,將自己捉了去。

  船行到半夜,忽聽得丁東之聲不絕,韋小寶仔細一聽,才知是海中碎冰相撞。他吃了一驚,叫道:「啊喲,不好,這只船若是凍在大海之中,豈不糟糕?」無根道人道:「大海之中,海水不會結冰。咱們這就靠岸了。」韋小寶道:「到了遼東麼?」無格道人哼了一聲,不再答道。

  次日清晨推開船艙的窗子向外一望,只見白茫茫的一片,滿海都是浮冰,冰上積了白雪,遠遠望去,已可見到陸地。這天晚上,戰船駛到了岸邊拋錨,第二日一早便可乘小船登陸。

  這一晚韋小寶思潮起伏,揣摸洪教主的神情,到底要如何處置自己,實在不易猜想,他似乎信了自己的說話,似乎又是不信,來到這冰天雪地之中,又不知什麼用意。想了一會,也就睡著了。夢中忽見方怡坐在自己身邊,他伸出手去,一把摟住,迷迷糊糊間只聽得他說:「別胡鬧。」韋小寶道:「死老婆,我偏要胡鬧。」只覺方怡在懷中扭了幾扭,他似睡似醒,聽得懷中那人低聲道:「相公,咱們快走!」似乎是雙兒的聲音。

  韋小寶吃了一驚,登時清醒,覺得懷中確是抱著一個柔軟的身子,黑暗之中,卻瞧不見是誰,心想:「是方怡?是洪夫人?」這戰船之上,便只兩個女子,心想:「管他是方怡還是洪夫人,親個嘴再說。」將懷中的人兒扳過身來,往她嘴上吻去。那人輕輕一笑,轉頭避開。這一下笑聲雖輕,卻聽得明明白白,正是雙兒。韋小寶又驚又喜,在她耳邊低聲問道:「雙兒,你怎麼來了?」雙兒道:「咱們快走,慢慢再跟你說。」韋小寶笑道:「我凍得要死,你快鑽進我被窩來,熱呼熱呼。」雙兒道:「唉,好相公,你就是愛鬧,也不想想這是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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