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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〇回 阿諂挑撥(1)


  人叢中突有一個身材瘦削的人影一晃而前,身法快極,韋小寶眼睛一花,便見這人到了身前,身邊聽得一個尖銳的聲音說道:「我家公子在那裏?」這人背著燈光,韋小寶瞧不見他臉。心中一驚,退了兩步,豈知他退了兩步,那人跟著上前兩步,仍是和他面對面的站立,相距不到一尺,又問:「我家公子在那裏?」阿珂道:「他……他給蠻子捉去啦,要……要煮了他來吃了。」那人道:「中原之地,那來的蠻子?」阿珂道:「是真的蠻子,快……快想法子救他。」那人道:「去了多久?」

  阿珂道:「沒有多久。」那人突然身子拔起,向後倒躍,落下時剛好騎在一匹馬的鞍上,雙腿一挾,那馬奔馳而去,片刻間沒入了黑暗之中。韋小寶和阿珂面面相覷,一個吃驚,一個歡喜,眼見這人武功之高,身法之快,生平實所罕見,心下均是大為欽佩。阿珂道:「不知這一位高人是誰?」眾伴當齊聲道:「他是公子的師父馮錫範馮師傅,外號叫作『一劍無血』。馮師傅天下無敵,去救公子,定然馬到成功。」韋小寶和阿珂都道:「原來是他。」

  那日鄭克塽向九難述說自己師承,曾說他的第三位師父叫作「一劍無血」馮錫範,是昆侖派的高手,殺人只須一劍,卻不見血。阿珂道:「既是馮師傅到了,你們怎不請他立即到那邊祠堂去救公子?」一名伴當道:「馮師傅剛剛趕到。他接到我們的飛鴿傳書,連夜從河間府趕來。」

  韋小寶道:「馮師傅在河間府,怎麼我們沒遇見?」眾伴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答話。那伴當自知失言,低下了頭。韋小寶心想:「原來臺灣鄭家在『殺龜大會』中暗伏高手,一直沒有露面。這臭小子給人捉了去,這才趕來相救。」捏捏自己的面頰,說道:「肉啊肉,有人去救鄭公子,你們就不用去掉換這個心肝寶貝,給眾蠻子吃了。」阿珂臉上一紅,待要說幾句話解釋,轉念又想:「也不知馮師傅單槍匹馬,打不打得過這許多蠻子。」

  韋小寶見她欲言又止,已猜到了她心思,說道:「你放心,馮師傅救他不出,仍是拿我的臭肉去掉你心肝就是,大丈夫一言既出,什麼馬難追。」阿珂道:「馮師傅能救他回來就好了。」

  韋小寶大怒,站起來便想走開,但一瞥眼見到她的俏臉,心中一軟,又坐了下來。阿珂見他站起欲行,不由得著急,心想如果馮師傅救不出鄭公子,他又走了,誰去掉鄭公子回來?見他重又坐倒,這才放心。這時卻不敢得罪他,將身子挨近他坐下,韋小寶心想:「此時你有求於我,不乘機占些便宜,更待何時?」伸過左手,摟住了她腰,右手握住了她的右手。阿珂微微一掙,就不動了。

  韋小寶大樂,心想道:「最好這姓馮的給楊大哥他們殺了,永遠不回來,我就這樣坐一輩子等著。」他明知阿珂對自己毫無半分情意,早已「胸無大志」,只盼這樣摟著她坐一輩子,也已心滿意足,更無他求了。

  可是事與願違,只摟不到片刻,便聽得對面大路上馬蹄聲隱隱傳來。阿珂一躍而起,叫道:「鄭公子回來了。」蹄聲越來越近,已聽得出是兩匹馬的奔馳之聲。韋小寶道:「好啊,我拾回了一條性命,不用去送給蠻子們吃了。」語氣之中充滿了苦澀之意。阿珂急步向大路上迎了過去。過得一會,兩匹馬一先一後的馳到。眾伴當提起燈籠照映,歡呼起來,當先一騎上乘的正是鄭克塽。他見到阿珂飛奔過來,當下一躍下馬,兩人摟抱在一起,喜歡無限。阿珂將頭藏在他懷裏,哭了出來,道:「我怕……怕這些蠻子將你……將你……」

  韋小寶本已站起,見到這情景,胸口如中重擊,一交坐倒,頭暈眼花了一陣,心下立誓:「你奶奶的,我今生今世娶不到你臭小娘為妻,我是你鄭克塽的十七八代灰孫子。我韋小寶是王九蛋,王八蛋再加一蛋。」若是常人身歷此境,不是萬念俱灰,心傷淚落,便決意斬斷情絲,另覓良配,韋小寶卻天生一股光棍潑皮的狠勁韌勁,臉皮既老,心腸又硬:「總而言之,老子是跟你泡上了,耗上了,陰魂不散,死纏到底。就算你嫁了十八嫁,第十九嫁還得嫁給我。」他在妓院之中,眾妓女迎新送舊之事司空見慣,也不以為一個女子心有別戀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什麼從一而終,堅貞不二,他聽也沒聽見過。這時候只難過得片刻,便笑嘻嘻的走上前去,說道:「鄭公子,你又回來了,身上沒給蠻子咬下什麼吧?」

  鄭克塽一怔,道:「咬下什麼?」阿珂也是一驚,上下向他打量,見他五官手指無缺,這才放心。馮錫範騎在馬上,問道:「這小孩兒是誰?」鄭克塽道:「是陳姑娘的師弟。」馮錫範點了點頭。韋小寶抬頭看他,見他容貌瘦削,黃中發黑,留著兩撇燕尾須,一雙眼睛成了兩條縫,倒似個癆病鬼模樣,心中掛念著楊溢之,說道:「馮師傅,你真好本事,一下子就將鄭公子救了轉來。那蠻子的頭腦可殺了嗎?」

  馮錫範道:「什麼蠻子?假扮的。」韋小寶心中一驚,道:「假扮?怎麼他們會說蠻子話?」馮錫範道:「假的。」不屑跟這孩子多說,向鄭克塽道:「公子,你累了,到那邊祠堂去休息一忽兒吧。」

  阿珂記掛著師父,道:「就怕師父醒來不見了我著急。」韋小寶道:「我們快趕回去吧。」阿珂瞧著鄭克塽,只盼他同去。鄭克塽道:「師父,大夥兒去客店吃些東西,再好好睡上一覺。」

  路上韋小寶向鄭克塽詢問脫險經過。鄭克塽大吹師父如何了得,數招之間就將眾蠻子殺散。韋小寶問明「蠻子頭腦」並未喪命,這才放心。

  眾人到得客店,天色已明,九難早已起身。她料到阿珂會拉著韋小寶去救鄭克塽,不見了二人,也不以為奇。待得鄭克塽等到來,替馮錫範向她引見了,九難見他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但偶然一雙眼睛睜大了,卻是神光炯炯,心想:「此人號稱『一劍無血』,看來名不虛傳,武功著實了得。」

  用過早飯後,九難說道:「鄭公子,我師徒有些事情要辦,咱們可得分手了。」鄭克塽一怔,好生失望,道:「難得有緣拜見師太,正想多多請教。不知師太要去何處,晚輩反正左右無事,就結伴同行好了。」九難搖頭道:「出家人多有不便。」帶著阿珂和韋小寶逕行上車。

  這一下阿珂紅了雙眼,差點沒哭出聲來,韋小寶努力板起了臉,心中暗暗禱祝:「師父長命百歲,多福多壽,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問道:「師父,咱們上那裏去?」九難道:「上北京去。」過了半晌,冷冷的道:「那姓鄭的若是跟來,誰也不許理他。那一個不聽話,我就把那姓鄭的殺了!」

  阿珂驚道:「師父,為什麼?」九難道:「不為什麼。我愛冷靜,不喜歡人家囉嗦。」阿珂不敢再問,過了一會,忽然想到一事,說道:「要是師弟跟他們說話呢?」九難道:「我一樣把鄭公子殺了。」韋小寶聽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咯的一聲,笑了起來。阿珂道:「師父,這不公平。師弟會故意去跟人家說話的。」九難瞪了她一眼,道:「這姓鄭的若不跟來,小寶怎能跟他說話?他向我糾纏不清,便是死有餘辜。」

  韋小寶心花怒放,真覺世上之好人,更無逾于師父者,突然間拉過九難的手來,在她掌心中親了一吻。九難將手甩開,喝道:「胡鬧!」但二十多年來從未有人跟她如此親熱過,這弟子雖然放肆,卻顯示出真情,口中呼叱,嘴角邊卻帶著微笑。阿珂心想師父偏心,和鄭克塽這一別,不知何日再得聚會,越想越是傷心,淚珠簌簌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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