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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九回 妙計脫困(4)


  韋小寶大聲叫道:「聖上仁慈英明,有好生之德,你們只須擒拿反賊,不可多傷人命。因為聖上是鳥生魚湯,不是差勁的皇帝。」一眾侍衛、親兵齊聲答應。韋小寶直到現在,還不知「鳥生魚湯」乃是「堯舜禹湯」,總之知道這碗湯是大大的好湯,凡是皇帝,聽了無不十分歡喜。他這幾句話,卻是叫給老皇爺聽的,心想今日老小皇帝父子相會,多拍老皇帝馬屁,此之拍小皇帝馬屁更為靈驗有效。

  他轉身走到行癡跟前,說道:「三位大師,咱們身上衣服不倫不類,且到前面金閣寺去換過衣衫,找個清靜的所在休息,免得這些亂七八糟的閒人打擾了三位清修。」行癡等點頭稱是。

  一行人又行數里,來到金閣寺中。韋小寶一進寺門,便取出一千兩銀票,交給住持,說道:「暫借寶刹休息,一切不可多問。問一句話,扣十兩銀子。一句不問,這一千兩銀子都是香金。若是問了一百零一句,你倒找我十兩,不折不扣,童叟無欺。」那住持乍得巨金,又驚又喜,當即諾諾連聲,問道:「師兄要……」話到口邊,突然一怔,忙改口道:「……要喝杯茶了。」忽忽入內端茶。他本來想問「師兄要不要喝杯茶?」總算尚有急智,臨時改口,省下了十兩銀子。

  韋小寶進寺暗傳號令,命百餘名御前侍衛在金閣寺四周護衛,又差兩名侍衛去奏報皇上:「奴才韋小寶職責重大,不敢擅離,在金閣寺候駕。」一名侍衛道:「啟稟韋總管,咱們做臣子的,該當前去叩見皇上才是,不能等皇上過來見你。」韋小寶雙手一攤,笑道:「沒有法子。這一次只好壞一壞規矩了。」兩名侍衛答應了,轉過身來、都伸了伸舌頭,心道:「好大的膽子,連性命也不要了。」當即奔去奏報。

  眾僧換過衣衫,坐下休息,只聽得山上殺聲大震,侍衛親兵已在圍捕眾喇嘛。擾攘了一個時辰,聲音漸歇。又過了一個多時辰,突然間萬籟俱寂,但聞數十人的腳步聲自遠而近,來到寺外而止。跟著靴聲橐橐,一群人走進寺來。韋小寶心想:「小皇帝到了。」拔出匕首,執在手中,守在行癡的禪房之外,臉上自是擺出一副忠心護主,萬死不辭的模樣,單以外表而論,行癲的忠義勇烈,亦是遠遠不如了。

  腳步聲自外而內,十餘名身穿便裝的侍衛快步過來,手中都提著燈籠,站在兩旁。一名侍衛低聲喝道:「快收起刀子。」韋小寶退了幾步,以背靠門,喝道:「禪房裏眾位大師正在休息,誰都不可過來囉嗦。」只見一位身穿藍袍的少年走了過來,正是康熙。

  韋小寶這才還刀入鞘,搶上叩頭,低聲道:「皇上大喜。老……老法師在裏面。」康熙顫聲道:「你給我……給我通報。」轉身揮手道:「你們都出去!」

  待眾侍衛退出後,韋小寶在禪房門上輕擊兩下,說道:「晦明求見。」過了好一會,內無應聲。康熙忍不住搶上一步,在門上敲了兩下。韋小寶搖搖手,示意不可說話,康熙將已到口邊的「父皇」一聲叫喚強行忍住。又過良久,只聽得行癲說道:「晦明禪師,我師兄精神困倦,恕不相見。他身入空門,塵緣已了,請你轉告外人,不可妨他清修。」韋小寶道:「是,是,請你開門,只見一面便是。」行癲道:「我師兄之意,此處是金閣寺,大家是客,不奉方丈法旨,還盼莫怪。」

  韋小寶轉頭向康熙瞧去,見他神色淒慘,心想:「你說我在這裏不是方丈,不能叫你開門,那麼我去要本寺方丈來叫門,那也容易得緊。」正想轉身去叫方丈,康熙已自忍耐不住,突然放聲大哭。

  韋小寶心想:「若要本寺方丈來叫開了門,倒有逼迫老皇帝之意,倒還是軟求的好。」雙手在胸口猛錘數下,跟著也大哭起來,一面乾號,一面叫道:「我在這世上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兒,孤苦伶仃的,沒人疼我。做人還有什麼樂趣?不如一頭撞死了倒還乾淨。」他本是假哭,但想到自己父親不知是誰,母親又淪落在妓院之中,不由得悲從中來,眼淚傾瀉而出,當真哭得悲切異常。康熙聽得他大哭,初時不禁一愕,跟著又哭了起來。

  只聽得呀的一聲,禪房門開了,行癲站在門口,說道:「請小施主進來。」康熙大喜,直沖進房,抱住行癡雙腳,放聲大哭。行癡輕輕撫摸他頭,說道:「癡兒,癡兒。」眼淚也滾滾而下。玉林和行癲低頭走出禪房,反手帶上了門,對站在門外的韋小寶瞧也不瞧,逕行出外。行癲似乎覺得太過無禮,走了十幾步後,回頭叫了聲:「方丈。」

  韋小寶正在凝神傾聽禪房內行癡和康熙父子二人有何說話,對行癲也沒理會,只聽得康熙哭著叫道:「父皇,這可想死孩兒了。」行癡輕聲說了幾句,隔著房門便聽不清楚。其後康熙止了哭聲,兩人說話都是極輕,韋小寶一句也聽不見。他雖然好奇,卻也不敢將房門推開一線,側耳去聽,只得在門外等侯。

  過了好一會,隱約聽到康熙提到「端敬皇后」四字,韋小寶心想:「上次老皇帝叫我轉稟小皇帝,不可難為了老婊子,我捺下了這句話沒說,不知老皇帝現下是否回心轉意?」後來聽得行癡說道:「『永不加賦』四字,非牢牢記住不可,這是……」韋小寶心想:「『永不加賦』是他媽的什麼東西,卻這樣要緊。」再過一會聽得行癡說道:「今日你我一會,已是非份,誤我修為不小。此後可不能再來了。」

  康熙沒有作聲。行癡又道:「你派人侍奉我,雖是你一番孝心,可是出家人歷練魔劫,乃是應有之義,侍奉我太過周到,也是不宜……」兩人又說了一會話,只聽行癡大聲道:「你這就去罷,好好保重身子,愛惜百姓,便是向我盡孝了。」康熙似乎戀戀不捨,不肯便走。

  只聽腳步聲響,走向門邊,韋小寶急忙退後幾步,眼望庭中。呀的一聲,房門打開,行癡攜著康熙的手走出門外,微微一笑。父子兩人對望片刻,康熙牢牢握住父親的手。行癡道:「你很好,比我好得多。我很放心。你也放心!」輕輕掙脫了他手,退入房內,關上了門。又過片刻,喀的一響,已上了閂。

  康熙撲在門上,又是嗚咽不止。韋小寶站在旁邊,陪著他流淚。康熙哭了一會,料想父親再不會開門,卻也不肯就此便去,拉了韋小寶的手,和他並肩坐在庭前階石之上,取出手帕,拭了眼淚,抬頭望著天上白雲,出了一會神,說道:「小桂子,父皇說你很好,不過不要你服侍了。父皇說臣子們護持得太周到,倒令他老人家不像是出家人了。」說到「出家人」三字,眼淚又流了下來。

  韋小寶聽說老皇爺不要他再服侍,開心之極,臉上卻不敢露出絲毫喜色,說道:「想害老皇爺的人很多,皇上總得想個法子,暗中妥為保護。」康熙道:「那是一定要的。那些惡喇嘛,哼,他奶奶的,到底有何陰謀詭計?」他本來只會說一句「他媽的」,數月不見,卻多了一句「他奶奶的」。韋小寶道:「師父,你又多了一句罵人的話。」康熙臉上露出一絲微笑,道:「是我妹子從侍衛們那裏學來的。她和太后都跟著上了山……」說到這裏,臉色一沉,道:「父皇不想接見她們。」韋小寶點了點頭。

  康熙道:「那些喇嘛自然是想劫持父皇,企圖挾制於我,叫我事事聽他們的話。哼,那有這麼容易?小桂子,你很好,這一次救了父皇,功勞不小。」

  韋小寶道:「皇上神機妙算,早就料到,派弟子到這裏做和尚,本來就是為了做這件事。奴才也沒什麼功勞,皇上不論差誰來辦,誰都能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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