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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八回 住持清涼(3)


  次日一早,韋小寶帶來三十六僧,與方丈等告別,向五臺山而去,來到山下,他獨自去看雙兒。雙兒在民家寄居,和他分別半年有餘,乍看之下,驚喜交集,雖早聽張康年轉告,主人已在少林寺出家,也不知哭了多少場,這時親眼見到他光頭僧袍,忍不住又哭了出來。韋小寶笑道:「好雙兒,你為什麼哭?怪我這些日子沒有來瞧你,是不是?」雙兒哭道:「不……不是的。你……你……相公出了家……」

  韋小寶拉住她右手,提了起來,在她手背上輕輕一吻。笑道:「傻丫頭,相公做和尚是假的。」雙兒又喜又羞,連耳根子都紅了。韋小寶細看她臉,見她容色憔悴,瘦了許多,身子卻長高了些,更見婀娜清秀,微笑道:「你為什麼瘦了?天天想著我,是不是?」雙兒紅著臉,想要搖頭,卻慢慢低下頭來。韋小寶道:「好了。你快換了男裝,跟我去吧。」雙兒大喜,也不多問,當即換上男裝,仍是扮作個書僮模樣。

  一行人一路無話,不一日來到五臺山下,剛要上山,只見四名僧人迎將上來,當先一名老僧合十問道:「眾位是少林寺來的師父嗎?」韋小寶點了點頭。那老僧道:「這一位想必是法名上晦下明的禪師了?」韋小寶又點了點頭。四僧一齊拜倒,說道:「得知禪師前來住持清涼,眾僧侶不勝之喜,已在山下等侯多日了。」原來康熙另行差人頒了密旨給清涼寺的住持法勝,派他去長安慈雲寺作住持,一等少林僧來,便即交接,長安慈雲寺比清涼寺大得多,法勝甚是欣喜,派了四僧在五臺山下迎接。

  韋小寶等來到清涼寺中,與法勝行了交接之禮。眾僧俱來參見。玉林、行癡和行癲三僧卻不親至,只是由玉林寫了個疏文,呈給住持。韋小寶請澄通讀了,原來三僧正在坐關,依著廟中規矩,寫疏文參見新主持。

  法勝次日下山,西去長安,韋小寶便是清涼寺的一寺之主了。好在種種儀節規矩都有澄光等僧隨時指點,他小和尚做起老和尚來,倒也似模似樣,並無差錯。

  那日韋小寶與雙兒在清涼寺中逐走來侵犯的敵人,救了合寺僧侶的性命,眾僧都是親見,這時見他忽然出家剃度,又來清涼寺作住持,無不奇怪,但他於本寺有恩,各僧心下絕無不服之意。韋小寶命雙兒也剃了光頭,扮作了小沙彌,住在方丈的禪房之外一間小室之中。

  來清涼寺作住持,第一件事自是要保護老皇爺的周全,他一問執事僧,知道玉林、行癡、行癲三僧仍舊住在後山的小廟,當下也不過去打擾,和澄心大師一商議,便命人在距小廟半裏之處的東南西北四方,各結一座茅廬,派八名少林僧輪流在茅廬中當值。

  諸事一定,日日夜夜便想起那個綠衣女郎來,無聊之中,便找了澄觀來,要他教授破解那女郎武功的諸種法門。他學武原無耐心,只是和澄觀拆解招式,口中說的是「那位女施主」,心中想的是「那位女施主」,總算也可稍慰相思之情。如此學了數月,居然將各種拆解的招式一一學會。

  韋小寶大贊澄觀:「老師侄,你給少林寺立下了大功。那兩位女施主若是再到少林寺去囉嗦,不論使什麼希奇古怪的招式,咱們都有法子拆解抵擋。她們要想搶你這般若堂首座之位,那可是千難萬難了。」澄觀辛苦了大半年,身上瘦了十餘斤,才換得這幾句評語,心中欣慰,不言可喻。

  韋小寶苦等張康年和趙齊賢送信來,好知道那綠衫女郎的姓名來歷,可是竟無半點消息,又想:「我服了洪教主的『毒龍易筋丸』,若是一年之內不送一部經書去神龍島,毒性發作起來那可不是玩的。算起來也只剩下兩個月了。」他百無聊賴,獨自在五臺山到處亂走,心中想的只是那綠衫女郎,行到一條山溪之畔,見一株垂柳在風中不住晃動。心想:「這株樹若是那個姑娘,老子自然毫不客氣,走上前去,一把抱住。她一定不依,使一招昆侖派的『千岩競秀』,接連向我拍上八掌。那也沒什麼大不了,老子便用一招『雲蒸霞蔚』,大大方方的化去。澄觀老和尚說這一招要使得舉重若輕,方顯得名門正派武功的風範。我管他媽的什麼名門不名門,正派不正派?這一招發出,跟著便是一招『涇渭分明』,左手抓她左手,右手抓她右手,牢牢擒住,那是殺我的頭也不放開了……」

  他心中想得高興,手上便一招一式的使了出來,噗噗兩聲,雙手各自抓住一根柳枝,忽聽得一人粗聲粗氣的道:「你瞧這小和尚在發癲!」韋小寶吃了一驚,抬頭一看,見有三個黃衣喇嘛,正在向著他指指點點的說笑。韋小寶臉上一紅,一時之間,只道自己心事給他們看穿了,堂堂清涼寺的大方丈,卻在荒山無人之處,想著要抓住一個美麗姑娘拖了走,實在也太丟臉,當即回頭便走。

  轉過一條山道,迎面又過來幾個喇嘛。五臺山上喇嘛廟甚多,韋小寶倒也不以為意,只是有了适才之事,他不願和喇嘛們正面相對,轉過了頭,假意觀賞風景,任由那幾名喇嘛從身後走過去。卻聽得一名喇嘛說道:「上頭的法旨,要咱們無論如何得在今日午時之前趕上五臺山,那真是急如星火,可是上得山來,什麼玩意都沒有。那不是開玩笑麼?」另一名喇嘛道:「上頭這樣安排,總是有用意的。呼克圖師兄,你是捨不得大同府那個小娘兒,是不是?」

  韋小寶聽了也不在意,對這幾個喇嘛反而有了些好感,心想:「這些喇嘛喝酒逛窯子,倒不假正經。老子真要出家,寧可做喇嘛,不做和尚。」回到清涼寺中,只見澄通侯在山門口,一見到他,立即迎了上來,低聲道:「師叔,我看情形有些不大對頭。」韋小寶見他臉色鄭重,忙問:「怎麼?」

  澄通招招手,和他沿著石級,走近寺側的一個石峰之上。韋小寶一瞥眼間,只是南邊一團團的無數黃點,凝神一看,那些黃點都是身穿黃衣的喇嘛,沒有一千,也有九百。這些喇嘛三五成群,分佈于樹叢山石之間。韋小寶嚇了一跳,道:「這許多喇嘛,幹什麼哪?」澄通向西一指,道:「那邊還有。」韋小寶轉眼向西,果然也是成千喇嘛,一堆堆的或坐或立。這時日光自東向西照來,白光閃爍,可以見到這些喇嘛身上都帶著兵刃。韋小寶更是吃驚,道:「他們帶著兵刃,莫非…莫非…」眼望澄通。澄通點了點頭,緩緩點頭,說道:「師侄猜想,也是如此。」

  澄通今年還只二十四歲,在少林寺十八羅漢中年紀最輕,武功也是最低,但既能名列十八羅漢,在少林寺中也算是佼佼者了。他為人精明幹練,頗有治事之能,晦聰方文有意讓他多經歷練之後,他日繼承少林寺的住持,只是不知他于佛學的修悟、武功的進境是否能與日俱深而已。上次在清涼寺保護行癡後回到北京,韋小寶就和他言談十分投機,這次清涼寺中的大小事務,大半倒是托他經辦的。

  韋小寶轉向北方、東方望去,每一邊都有成千喇嘛,再細加觀看,但見喇嘛群中有些披了深黃袈裟,自是一隊隊的首領了。韋小寶道:「他奶奶的,至少有四五千人。」澄通道:「三百二十五名首領,一共是四千零八十二名喇嘛。」韋小寶贊道:「真有你的,數得這麼清清楚楚。」

  澄通道:「那怎麼辦?」韋小寶無言可答。遇上面對面的難事,要他撒謊騙人,溜之大吉,那是他的拿手好戲,現在對方調集四千之眾,團團圍困,顯然一切籌劃得十分周詳,再要衝出重圍,那是行軍打仗之事,他可是一點也不懂了,聽澄通這麼問,也問:「那怎麼辦?」

  澄通道:「瞧對方之意,自是想擄劫行癡大師,多半要等到晚間,四方合圍進攻。」韋小寶道:「幹麼現下不進攻?」澄通道:「五臺山上喇嘛的黃廟和咱們中原釋氏的青廟向來和好,咱們青廟廟多僧多,台頂十大廟,台外十大廟,黃廟的喇嘛雖然霸道,卻也不敢欺壓咱們。若是日間明攻,勢必引起各青廟的聲援。」韋小寶道:「那麼咱們立刻派人出去,通知各青廟的主持,請他們派了和尚出來,大夥兒和眾喇嘛決一死戰,有分教:五臺山和尚鏖兵,青廟僧大戰惡喇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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