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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〇回 有恃無恐(2)


  行癡睜開眼來,微微一笑,道:「辛苦你啦。回去跟你主子說,不用上五台來擾我清修。就算來了,我也一定不見。你跟他說,要天下太平,『永不加賦』四字,務須牢牢緊記。他能做到這四字,便是對我好,我便心中歡喜。」韋小寶應道:「是!」

  行癡探手入懷,取了一個小小包裹出來,道:「這一部經書,去交給你主子。跟他說:天下事當順其自然,不可強求,能給中原蒼生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們走,那麼我們從那裏來,就回那裏去。」說著在小包上輕輕拍了一拍。

  韋小寶記起陶紅英的話來,心道:「莫非這又是一部《四十二章經》?陶姑姑說,滿州入關打天下,時時想到自己人少,漢人多出百倍,未必能久占漢人江山,若是被趕出關外,八部經書中,藏有寶庫的地圖,找到財物,便可在關外安身過活。」見行癡遞來,便伸出雙手接過。

  行癡隔了半晌,道:「你去吧!」韋小寶道:「是。」爬下磕頭。行癡道:「不敢當,施主請起。」韋小寶站起身來,走向房門,突然間童心忽起,轉頭向玉林道:「老和尚,你坐了這麼久,不小便麼?」玉林恍若不聞。

  韋小寶嘻的一笑,一步跨出門檻,行癡道:「跟你主子說,他母親再有不是,總是母親,不可失禮,也不可有怨恨之心。」韋小寶答應了,心說:「這句話我才不給你傳到呢。」

  韋小寶回到靈境寺,關上一層門,打開包裹,果然是一部《四十二章經》,只不過書函是用黃布所制。他琢磨行癡的言語,和陶紅英所說若合符節。行癡說:「倘若天下百姓都要我們走,那麼我們從那裏來,就回那裏去。」滿洲人從關外到中原,要回去的話,自是回關外了,他在這小包上拍了一拍,當是說滿州人回關外,可以靠了這小包而過日子,又想:「老皇爺命我將這小包交給小玄子,我交是不交?我手中有六部經書,再加上這一部共有七部。八部中只差一部了。倘若交給了小玄子,只怕六部經書,也是無用。反正他說就是小玄子上五臺山來,他也是不見,死無對證,這是送上門來的好東西,若不吞沒,對不起韋家祖宗。」

  但想小皇帝對自己十分信任,吞沒他的東西,未免愧對朋友,心下總有些不安,可是隨即安慰自己:「今天我若不命雙兒搭救,老皇爺已給西藏喇嘛捉了去,這部經書也早給喇嘛奪去。我不過是從喇嘛手中搶回來,又有什麼對不住他的?老皇爺謝我救命之恩,送我一部經書,那也是理所當然。性命要緊,還是經書要緊?性命自然比經書貴重百倍了。他送給我這部經書,只不過是一百份中還了一份債,還有九十九份沒還。日後再設法索債便了。」想到此處,登時心安理得。

  次晨帶同雙兒,于八等一干人下山。韋小寶這番來五臺山,見到了老皇爺,不負康熙所托,既得了一部經書,途中還得了雙兒這樣一個既美貌又是武功高強的小丫頭,心中甚是高興。

  走出十餘里,山道上迎面有一個頭陀走來,這頭陀身材奇高,與那莽和尚行癲難分上下,只是瘦得出奇。澄光方丈已經極瘦,這頭陀少說也比他還瘦了一半,臉上皮包骨頭,雙目深陷,當真便如僵屍一般,這頭陀只怕要四個拼成一個,才跟行癲差不多。身上穿一件布袍,寬寬蕩蕩,便如是掛在衣架上一般。

  韋小寶見了他這等模樣,心下有些害怕,不敢多看,轉過了頭,閃身道旁,讓他過去。那頭陀走到他身前,卻停了步,問道:「你是從清涼寺來的麼?」

  韋小寶道:「不是。我們從靈境寺來。」那頭陀左手一伸,已搭住他左肩,將他身子拗轉,跟他正面相對,問道:「你是皇宮裏的太監小桂子?」

  這只大手在肩上一按,韋小寶登時全身皆軟,絲毫動彈不得,忙道:「胡說八道,你瞧我像太監麼?我是揚州韋公子。」雙兒見他被頭陀制住,喝道:「快放手!怎地對我家公子無禮。」那頭陀右手一伸,已按到雙兒肩頭,道:「聽你聲音,也是個小太監。」雙兒右肩一沉,這一按便按了個空,一指伸出,疾點他「天豁穴」,噗的一聲,點個正著。可是手指觸到之處,有如鐵板,只覺指尖奇痛,連手指也險險折斷,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跟著肩頭一痛,已被那頭陀蒲扇般的大手抓住。

  那頭陀嘿嘿嘿的笑了三聲,道:「你這小太監武功很好,厲害,真正厲害。」雙兒飛起左腿,砰的一聲,踢在他的胯上,這一下便如踢中了一塊大岩石,大叫一聲:「哎喲!」眼淚直流。那頭陀道:「小太監武功了得,當真厲害。」雙兒叫道:「我不是小太監!你才是小太監,哎喲!」

  那頭陀笑道:「你瞧我像不像小太監?」雙兒叫道:「快放手!你再不放,我可要罵人啦。」那頭陀道:「你點我穴道,踢我大腿,我都不怕,還怕你罵人?你武功這樣高強,定是皇宮裏派出來的,我得搜搜。」雙兒道:「你武功比我更高,那麼你便是皇宮裏派出來的了。」那頭陀道:「你這小太監纏夾不清。」左手提了韋小寶,右手提了雙兒,向山上飛步便奔。那兩個少年大叫大嚷,那頭陀毫不理會,提著二人直如無物,腳下迅速之極。于八等人只瞧得目瞪口呆,那敢作聲?

  那頭陀沿山道走了數丈,突然向山坡上無路之處奔去,當真是上山如履平地。韋小寶只覺耳畔呼呼風響,心道:「這頭陀如此厲害,莫非是山神鬼怪?」奔了一會,那頭陀將二人往地下一放,向上一指,道:「若是不說實話,我提你們到這山峰上,擲將下來。」所指之處,是個極高的山峰,峰尖已沒入雲霧之中。韋小寶道:「好,我說實話。大師父,她……她是我的……我的……」那頭陀道:「是你的什麼人?」韋小寶道:「是我的……老婆!」

  「老婆」二字一出口,那頭陀和雙兒都是大吃一驚。雙兒滿臉通紅,那頭陀奇道:「什麼?什麼老婆?」韋小寶道:「不瞞大師父說,我是北京城裏的富家公子,看中了隔壁鄰居的這位小姐,於是……我們私訂終身於後花園,她爹爹不答應,我就帶了她逃出來。你瞧,她是個姑娘,怎麼會是小太監,真是冤哉枉也了。你若是不信,除下她帽子瞧瞧。」

  那頭陀摘下雙兒的帽子,露出一頭秀髮,其時天下除了僧道頭陀,都須剃去半邊頭髮。雙兒長髮披將下來,直垂至肩,自是個女子無疑。韋小寶道:「大師父,求求你,若是將我們送交官府,那我可沒命了,我給你一千兩銀子,你放了我們吧!」

  那頭陀道:「如此說來,你果然不是太監了,太監那有拐帶人家閨女私逃的?哼哼,你小小年紀,膽子倒是不小。」

  一面說,一面放開了他,又問:「你們上五臺山來幹什麼?」韋小寶道:「我們是到靈境寺去拜菩薩,求菩薩保佑,讓我落難公子中個狀元,將來她……我這個老婆,就好做一品夫人了。」什麼「私訂終身後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都是他在揚州時聽說書先生說的。

  那頭陀想了片刻,道:「那麼是我認錯人了,你們去吧!」韋小寶大喜,道:「多謝大師。」攜了雙兒的手,向山下走去。只走得幾步,那頭陀道:「不對,回來!小姑娘,你武功很是了得,點我一指,踢我一腳,我這時還在疼痛。」說著摸了摸腰間「天豁穴」,問道:「你這武功是誰教的?是什麼家數?」

  雙兒可不會說謊,脹紅了臉,搖了搖頭。韋小寶道:「她這是家傳的武功,是她媽媽教的。」那頭陀道:「小姑娘姓什麼?」韋小寶道:「這個,嘻嘻,說起來有些不大方便。」那頭陀道:「什麼方便不方便,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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