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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〇回 獲悉內情(2)


  太后道:「都辦好了?」蕊初道:「是,都辦好了。」太后道:「這裏本來有兩具屍首,怎麼另一具不見了?明天有人問起,你怎麼說?」蕊初道:「奴才……奴才什麼也不知道。」太后道:「你在這裏服侍我,怎會什麼也不知道?」蕊初道:「是,是!」太后怒道:「什麼是是?」

  蕊初忽然福至心靈,說道:「奴才見到那死了的宮女站起身來,原來她只是受傷,並沒有死。她慢慢的……慢慢的走出去。那時候……那時侯太后正在安睡,奴才不敢驚動太后,眼見那個宮女走出了慈甯宮,不知道……不知道到那裏去啦。」太后歎了口氣,道:「原來這樣,阿彌陀佛,她沒有死,自己走了,那倒好得很。」蕊初道:「正是,謝天謝地,原來她沒有死。」

  康熙和韋小寶又待了一會,聽太后沒再說話,似已入睡,於是悄悄一步步的離開,回到乾清宮。只見一眾侍衛太監仍是直挺挺的站著不動。康熙笑道:「大家隨便走動吧!」他雖是笑著說話,笑聲和說話之聲卻是甚為乾澀。

  回入寢宮,他凝視韋小寶,良久不語,突然怔怔的掉下淚來,說道:「太后……太后……」韋小寶也不知說什麼話好。康熙想了一會,雙手一拍,兩名侍衛走到寢殿門口。康熙低聲道:「有一件機密大事,差你二人去辦,可不能洩漏出去。慈甯宮花園的荷花塘中,有一隻大口袋,你二人去抬了來。太后正在安睡,你二人若是發出半點響聲,吵醒了太后,那就自己割了腦袋吧。」兩人躬身答應而去。康熙坐在床上,反復思量。終於兩名侍衛抬了一隻濕淋淋的大布袋,來到寢殿門外。

  康熙道:「可驚醒了太后沒有?」兩名侍衛齊道:「奴才們不敢。」康熙點了點頭,道:「拿進來!」兩名侍衛答應了,將布袋拿進屋來。康熙道:「出去吧!」韋小寶等兩名侍衛退出寢殿,帶上了門,便去解開布袋上的繩索,將那具屍拖了出來。但見這屍首臉上鬍子雖是剃得極光,鬚根隱約可見,喉頭有結,胸口平坦,自是個男子無疑。這人身上肌肉虯結,手指節骨凸起,純是一副久練武功的模樣。看來此人假扮宮女,潛伏宮中只是最近之事,否則以他這副形相,連做男人似乎也是太醜,如何能假扮宮女而不被發覺?

  康熙為人甚是精細,拔出腰刀,割破此人的褲子,看了一眼之後,惱怒之極,連揮數刀。將他腰胯之間斬得稀爛。韋小寶道:「太后……」康熙怒道:「什麼太后?這賤人害死我親娘,逼走我父皇,穢亂宮廷,多行不義。我…我要將她碎屍萬段,滿門抄斬。」

  韋小寶籲了口氣,登時放心,心想:「他不再稱她是太后,那麼不管老婊子做什麼壞事給我知道了,他也不會殺我滅口了。」康熙提起腰刀,又在屍首上剁了一陣,一時氣憤難抑,使欲傳呼侍衛,將太后看押起來審問,轉念一想:「父皇未死,卻在五臺山出家,這是何等的大事?一有洩漏,天下官民群相聳動,我可萬萬鹵莽不得。」說道:「小桂子,明兒一早,我便跟你去五臺山查明真相。」韋小寶應道:「是!」心中大喜,得和皇帝同行,到五臺山走一遭,那比之悶在北京城裏自是好玩得多了。

  但康熙可遠比韋小寶見識明白,思慮周詳,隨即想到皇帝出巡,十分隆重,至少也得籌備佈置好幾個月,沿途百官預備接駕保護,大費周章,決不能說走便走;又想自己年幼,親政未久,朝中王公大臣未附,倘若太后乘著自己出京之機奪政篡權,廢了自己,另立新君,卻是可慮;又如父皇其實已死,或者雖然尚在人間,卻不在五臺山上,自己大張旗鼓的上山朝見,要是未能見到,不但為天下所笑,抑且是貽譏後世。

  他想了一會,搖頭道:「不行,我不能隨便出京。小桂子,你給我走一遭吧。」韋小寶頗感失望,道:「我一個人去?」康熙道:「你一個人去。待得探查明白,父皇確是在五臺山上,我在京裏又佈置好了對付那賤人的法子,咱二人再一同上山,以策萬全。」韋小寶心想,皇帝既已決定對付太后,自己去五臺山探訪,自是義不容辭,說道:「好,我就去五臺山。」

  康熙道:「我大清的規矩,太監不能出京,除非是隨我同去。好在你本來不是太監。小桂子,你以後不做太監了,還是做侍衛吧。不過宮裏朝裏的人都已認得你,忽然不做太監,大家會十分奇怪。嗯,這件事將來再說,我可對人宣稱,為了殺鼇拜,你奉我之命,假扮太監,現在元兇已除,自然不能老是假扮下去,小桂子將來你讀點書,我封你做個大官兒。」韋小寶笑道:「好啊!只不過我一見書本子就頭痛。」

  康熙坐在桌前,提起筆來,要給父皇寫一封信,稟明自己不孝,直至此刻方知父皇尚在人世,心中歡喜逾恒,即日上山來恭迎聖駕回宮,重理萬民,而兒子亦得重接親顏,寫得幾行字,忽想:「這封信落在旁人手中,那可大不妥。小桂子要是給人擒獲或者殺死,這信就給人搜去了。」

  他拿起了那頁寫了半張的信紙,在燭火上燒了,又提筆寫道:「敕令御前侍衛副總管欽賜穿黃馬褂韋小寶前赴五臺山一帶公幹,各省文武官員受命調遣,欽此。」寫畢,用了禦寶,交給韋小寶,笑道:「我封了你一個官兒,你瞧瞧是什麼。」

  韋小寶睜大了眼,只識得自己的名字,和「五、山、一、文」四字,一共七個字,搖頭道:「不識得是什麼官。是你封的,總不會是小官吧?」康熙笑著將那道敕令讀了一遍。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道:「是御前侍衛副總管,厲害厲害,還穿黃馬褂呢。」康熙微笑道:「多隆雖是總管,可沒黃馬褂穿。你這事若是辦得妥當,回宮後再升你的官。只不過你年紀太小,做官大了不像樣,咱們慢慢的來。」

  韋小寶道:「官大官小,我也不在乎,只要常常能跟你見面,那就很好了。」康熙心下甚喜,道:「你此去一切小心,行事機密。這敕令若不是萬不得已,不可取出來讓人見到。這就去吧!」韋小寶向康熙告別,心想:「那兩個小妞兒可等得心焦死了。」眼見東方已現出魚肚白,匆匆來到方沐二女躲藏的所在,輕輕推門進去,只見方沐二人互相偎倚,靠在牆邊。方怡並未睡著,低聲道:「你回來了。」韋小寶道:「萬事大吉,咱們這就出宮去吧。」

  汰劍屏迷迷糊糊的從睡夢中醒轉,道:「師姊很是擔心,怕你遇到危險。」韋小寶道:「沒事,沒事。」便在此時,鐘聲響動,宮門開啟,文武百官便將陸續進宮侯朝。韋小寶點燃桌上蠟燭,察看二人裝束並無破綻,笑道:「你二人生得太美,在臉上擦些泥沙灰塵吧。」沐劍屏有些不願意,但見方怡伸手在地下抹了塵土往臉上搽去,也就依樣而為。

  韋小寶將從太后床底盜來的三部經書也包在包袱之中,摸出那枝銀釵,遞給方怡,道:「是這枚釵兒吧。」方怡臉上一紅,慢慢伸手接過,道:「你甘冒大險,原來……原來是去為我取這枚釵兒。」忽然心中一酸,眼眶兒紅了,將頭轉了過去。韋小寶笑道:「也沒什麼危險。」心想:「這叫做好心有好報,不去取這枚釵兒,撈不到一件黃馬褂穿。」

  他帶領二人,從禁宮城後門神武門出宮。其時天色尚未大亮,守門的侍衛見是桂公公帶同兩名小太監出宮,除了巴結討好,誰敢多問一句?

  方怡出得宮來,走出十餘丈後,回頭向宮門望了一眼,百感交集,真似隔世為人。韋小寶在街邊雇了三頂小轎,吩咐抬往西長安街,下轎另雇小轎,這才到天地會落腳之處兩條胡同外下轎,說道:「你們沐王府的朋友,昨天都已出城去了。我得跟朋友商議商議,且看送你們到那裏去才好。」他做了欽賜黃馬褂的御前侍衛副總管,自覺已成了大人,加之有欽命在身,去查一件一等一的大事,突然間收起了種種油腔滑調,再者師父相距不遠,可也不敢放肆。

  方怡問道:「你……你今後要到那裏去?」

  韋小寶道:「我不敢再在北京城多耽,走得越遠越好,要等到太后死了,事平之後,才敢回來。」方怡道:「我們在河北石家莊有個好朋友,你……你若是不嫌棄,便同……同去暫避一時可好?」沐劍屏道:「好啊,你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大家是自己人。三個人一起趕路,也熱鬧些。」兩人凝望著他,均有企盼之意,沐劍屏顯得天真熱切,方怡則微含羞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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