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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階下之囚(2)


  祁老三冷笑道:「哼,我姓祈的當年在尹香主靈前磕過頭,在手指上刺過血,還立下重誓。決意為尹香主報仇。親口說過:『那一位兄弟殺了鼇拜,為尹香主報得大仇,我祈彪清便奉他為本堂香主,矢忠矢誠,決不有違!』這句話我祈老三是說過的,姓祈的說過話算數,決不是放狗屁!」霎時之間,大廳中一片寂靜,更無半點聲息。原來這一句話,大廳上每個人都說過的。

  隔了一會,還是賈老六第一個沉不住氣,說道:「祁三哥,你的話是沒有錯,這幾句話大家都說過,連我賈老六在內,說過的話,自然不能含糊。可是…可是…你知,我知,大家都知,殺死鼇拜的,乃是這個…這個……」他轉身尋覓韋小寶,突然見到韋小寶一隻腳已跨出了廳門,正要向外逃遁,大叫:「抓住他,別讓他走了!」

  韋小寶拔足欲奔,刹那之間,六七個人撲了上去,十幾隻手同時抓在他的身上,將他硬生生的拖了回來。

  韋小寶高聲大叫:「喂,喂,烏龜兒子王八蛋,你們拖老子幹什麼?」他想這次反正是活不成了,不如罵個痛快再說。人叢中走出一個身穿秀才衣巾的人來,說道:「小兄弟,且莫罵人。」韋小寶認得他的聲音,道:「你是祁老三?」那人正是祁老三祁彪清,一愕道:「你認得我?」韋小寶道:「我認得你媽!」祁彪清有三分書呆子脾氣,不知他這是罵人言語,更加奇怪了,道:「你怎麼會認得我媽。」韋小寶道:「我跟你媽是老相好,老姘頭。」眾人哈哈大笑,都道:「這小太監油嘴滑舌!」祁彪清臉上一紅,道:「取笑了。」隨即正色道:「小兄弟,你幹麼要殺鼇拜?」

  韋小寶靈機一動,大聲說道:「鼇拜這奸賊做了不少壞事,害死了咱們漢人的無數英雄好漢,我韋小寶跟他勢不兩立。我……我好端端一個人,卻給他捉進清宮之中,做了太監。我恨不得將他斬成肉醬,丟在池塘裏喂王八。」他知道越是說得慷慨激昂,活命的機會越大。

  大廳上眾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感驚異。祁彪清問道:「你做太監做了多久?」韋小寶道:「什麼多久了,半年也還不到。我原是揚州人,卻給他捉了到北京來。辣塊媽媽的,臭鼇拜死了也要上刀山、下油鍋、滾釘板、穿骨頭的賊鼇拜。」他一連串的揚州罵人言語衝口而出。一個中年婦人道:「他倒真是揚州人。」她說的也是揚州口音。韋小寶道:「嬸嬸,咱們揚州人,給滿洲狗子們殺得可慘了,一連殺了十天,從朝到晚不停,我爺爺奶奶、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四奶奶,沒一個不給滿洲韃子殺了。滿洲鬼從東門殺到西門,從南門殺到北門,都是這鼇拜下的命令。我……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記起聽人所說「揚州十日」大屠殺慘事,越說越真。眾人聽得聳然動容,連連點頭。關安基道:「怪不得,怪不得!」

  韋小寶道:「不但我爺爺奶奶,連我爹爹也讓鼇拜給一起殺了。」祁彪清道:「可憐,可憐。」崔禿子道:「你今年幾歲啦?」韋小寶道:「十三四歲。」崔禿子道:「揚州大屠殺,至今已二十年,怎麼你爹爹也會給鼇拜殺了呢?」韋小寶一想不對,撒謊說溜了嘴,隨口道:「我怎麼知道?那時我又沒生出來。那是我媽說的。」崔禿子道:「就算是遺腹子,那也不成啊。」祁彪清道:「崔兄弟,你這話可不對了。這小兄弟只說他爹爹給鼇拜殺了,可沒說是『揚州十日』那一役中殺的。鼇拜做大官一直做到現在,那一年不殺人?」崔禿子道:「是。是!」

  賈老六忽問:「小……小朋友,你說鼇拜殺了無數英雄好漢,又關你什麼事了?」韋小寶道:「怎麼不關我事?我有一個好朋友,就給鼇拜捉到清宮之中害死了。我和他是一起給捉進去的。」眾人齊問:「是誰,是誰?」韋小寶道:「這人江湖上大大有名,那便是茅十八!」十幾個人一齊「哦」的一聲。

  賈老六道:「茅十八是你朋友?他可沒有死啊。」韋小寶道:「他沒有死,我要見見他。」關安基道:「很好!這個小朋友到底是友是敵,事關重大。老六,你帶幾位兄弟,去將茅十八請來,認一認人。」賈老六應道:「是!」轉身出廳。祁彪清拉過一張椅子,道:「小兄弟,請坐!」

  韋小寶老實不客氣,就坐下來。跟著有人送上一碗面,一杯茶。韋小寶原是餓得狠了,吃了個乾淨。關安基、祁彪清,還有那個人人叫他「李大哥」的李力世陪著他閒談,言語中頗為客氣,其實是在盤問他的身世和經過遭遇。韋小寶也不隱瞞,偶然吹幾句牛,罵幾句鼇拜,還是將如何幫著康熙皇帝擒拿鼇拜等情一一說了,只是跟海老公學武,康熙親自出刀子動手等事卻不提及。關安基等原早聽說,鼇拜是為小皇帝及一群小太監所擒,聽韋小寶說來活龍活現,多半不假。關安基歎道:「鼇拜號稱滿洲第一勇士,不但為你所殺,而且也曾為你所擒,那也真是天數了。」

  閒談了半個時辰,關安基、李力世、祁彪清等人都是閱歷極富的老江湖,雖覺韋小寶言語有些浮滑,但大關節處卻是毫不含糊,忽聽得腳步聲響,廳門推開,兩條大漢抬了一個擔架進來,賈老六跟在後面說道:「姊夫,茅十八爺請來啦!」

  韋小寶跳起身來,只見茅十八躺在擔架之上,雙頰瘦削,眼眶深陷,容色十分憔悴,問道:「你……你生病嗎?」茅十八給賈老六招來,只知天地會青木堂有大事相商,不知何事,陡然間見到韋小寶,十分欣喜,叫道:「小寶,你……你也逃出來?我……我這些時候老是想著你,只盼傷癒之後,到清宮來救你出去。」

  他這幾句話一說,眾人心中本來還存著三分疑慮的,霎時之間一掃而空。大家相信韋小寶的話確然屬實,他果然是茅十八的朋友,一起被擄入清宮之中。茅十八這人雖然並非天地會中的會友,但在江湖上也頗有名聲,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近年來又為清廷緝捕,乃是眾所周知之事,韋小寶既是他的朋友。自然不會真是清宮中的太監,又見茅十八說話之時,真情流露,顯然與這小孩子交情極好。

  韋小寶道:「茅大哥,你……你受了傷?」茅十八歎了口氣,道:「唉,那晚從宮中逃出來,將到宮門之外,終於遇上了侍衛,我以一敵五。殺了二人,自己也被砍上了兩刀,拚命的逃出宮門。宮中又有侍衛追出,本來是逃不了的,幸好天地會的朋友援手,才救了我性命。你……你也是天地會的好朋友們救出來的嗎?」關安基等登時神色尷尬,覺得這件事實在做得不大漂亮。那知韋小寶道:「正是。那老太監逼著我做小太監,直到今日,才有機會逃出來,幸好碰上了天地會的這些……這些爺們。」

  天地會群豪都暗暗籲了口氣,覺得韋小寶如此說法,顧全了他們臉面。心中暗暗感激。當下賈老六招呼茅十八和韋小寶二人到廂房中休息,青木堂群雄自在廳上繼續會商大事。茅十八傷得極重,雖然已養了大半年傷,仍是身子極弱,剛才抬來時途中又顛簸了一會,傷口疼痛,精神疲乏,想要說話,卻無力氣。韋小寶心想:「不管怎樣,他們總不會殺我了。」心情一寬,不久便蜷縮在一張太師椅中睡著了。

  睡到半夜,覺得有人將他抱起,放到床上,蓋上了被子。次晨醒轉,有一名漢子送上洗臉水、清茶,一大碗大肉面。韋小寶心想:「招呼老子越來越好,居然拿我當大老爺看待了。」但見廂房外站著兩個漢子,窗外也站著兩名漢子,雖然假裝晃來晃去,無所事事,但顯然是奉命監視,生怕自己逃了。

  韋小寶又有點擔心起來,尋思:「若是當我大客人相待,為什麼又派這四名漢子守住我?」童心忽起:「哼,要守住韋小寶,恐怕也不這麼容易,我偏偏溜出去逛逛,瞧你這四個蠢才怎地奈何得了我?」一看周遭情勢,便生一計,當即伸手用力推開向東的二扇窗。窗聲一響,四名漢子同時向窗望去,他一引開四人視線,猛力將廂房門向內一拉,立即一骨碌鑽入床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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