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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〇


  岳不群續道:「至於如何比武,方不致傷殘人命,不致傷了同門的和氣,請左先生一抒宏論。」左冷禪冷冷的道:「既是動手比武,一定要不可傷殘人命,不得傷了同門和氣,那可為難得緊。不知岳先生有何良策?」岳不群道:「在下以為,最好是請方證大師、冲虛道長、丐幫幫主、青城派余觀主,幾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輩,出作公證。誰勝誰敗,由他們幾位評定,免得比武之人纏鬥不休。咱們只分高下,不決生死。」方證大師道:「善哉善哉!『只分高下,不決生死』,這八個字,便消弭了無數血光之災,左先生意下如何?」左冷禪道:「原來的五嶽劍派五派,每一派只能派出一人比武奪帥,否則每一派都出數百人,不知比到何年何月,方有結局。」

  群雄雖覺五嶽劍派每派出一人比武,五派便只有五人,未免不大熱鬧,但這五派若是掌門人出手,他本派中人絕不會有人向他挑戰,只聽得嵩山派中數百人大聲附和,旁人自然也無異議。桃枝仙忽道:「泰山派的掌門人是玉璣子,難道由他這個斷手斷足的牛鼻子來比武奪帥麼?」桃葉仙道:「他斷手斷足,為什麼便不能參與比武?他還剩下一隻獨腳,大可起飛腿踢人。」群雄聽了,無不大笑。

  泰山派的玉音子怒道:「你這六個怪物,害得我玉璣師兄成了殘廢,還在這裏出言笑人,終須有人叫你們一個個也都斷手斷足。有種的,便來跟你道爺單打獨鬥,比試一場。」說著挺劍而出,站在當場。這玉音子身形高瘦,氣宇軒昂,這麼出來一站,便如嶽峙淵渟,道袍隨風飄動,更顯得神采飛揚。群雄見了,不少人大聲喝采。

  桃根仙道:「泰山派中,由你出來比武奪帥嗎?」桃葉仙道:「是你的同門公舉的呢,還是你自告奮勇?」玉音子道:「跟你又有什麼相干了?」桃葉仙道:「當然相干。不但相干,而且大大的相干,相干之至。如果泰山派是公舉你出來比武奪帥,那麼你落敗之後,泰山派中第二人便不能再來比武了。」玉音子道:「第二人不能出來比武,那便如何?」忽然間泰山派中一人說道:「我們可沒答應一派只出一人。如果玉音子師弟敗了,泰山派另有好手,自然可再出手。」正是玉磬子。桃花仙道:「哈哈,另有好手,只怕便是閣下了?」玉磬子道:「不錯,說不定便是你道爺。」桃實仙叫道:「大家請看,泰山派中又起內鬨,天門道人死了,玉璣道人傷了,這玉磬、玉音二人,又爭著做泰山派的新掌門。」這句話確是說中了玉磬、玉音二人的心意。玉音子道:「胡說八道!」玉磬子卻冷笑聲數聲,並不說話。桃花仙道:「泰山派中,到底是那一個出來比武?」玉磬子和玉音子齊聲道:「是我!」桃根仙道:「好,你們哥兒倆自己先打一架,且看是那一個強些。嘴上說不清,打架定輸贏。」

  玉磬子越眾而出,揮手說道:「師弟,你且退下,可別惹得旁人笑話。」玉音子道:「為什麼會惹得旁人笑話?玉璣師兄身受重傷,我自要替他報仇雪恨。」玉磬子道:「你要替他報仇雪恨呢,還是比武奪帥?」玉音子道:「憑咱們這點兒微末道行,還配當五嶽派掌門嗎?那還不是痴心妄想?我泰山派上下,早就一致主張請嵩山左盟主為五嶽派掌門,我哥兒倆又何必出來獻醜?」玉磬子道:「既是如此,你且退下,泰山派目前以我居長。」玉音子冷笑道:「哼,你雖居長,可是平素所作所為,服得了人嗎?上下人眾,都聽你話麼?」

  玉磬子勃然變色,厲聲道:「你說這話,是何用意?你不理長幼之序,欺師滅祖,本派門規第一條怎麼說?」玉音子道:「哈哈,你可別忘了,咱們此刻都已是五嶽派門下,大夥兒同年同月同時一齊入五嶽派,有什麼長幼之序?五嶽派門規還未訂下,又有什麼第一條、第二條?你動不動提出泰山派門規來壓人,只可惜這當兒只有五嶽派,沒有泰山派了。」玉磬子給他說得無言可對,左手食指指著玉音子弟子,氣得只是說:「你……你……你……」

  千餘名漢子齊聲大叫:「上去打啊,那個本事高強,打一架便知道了。」玉磬子手中長劍不住晃動,卻不上前,原來他雖是師兄,但平素沉溺酒色,武功劍法比之玉音子已大有不如。此後五嶽劍派合併,但五嶽派人眾必將仍然分居五嶽,每一處名山定有一人為首。玉磬子、玉音子二人自知本事與左冷禪差得甚遠,原無作五嶽派掌門的打算,但頗想回歸本山之後,便為泰山之長。這時群雄慫恿之下,兩個師兄弟勢必兵戎相見,玉磬子可不敢貿然動手,只是在天下英雄之前為玉音子所屈,心中卻也不甘。一時之間,竟是僵持不決。

  突然人群之中一個尖利的聲音說道:「我看泰山派武功的精華,你二人誰都摸不著半點邊兒,偏有這麼厚臉皮在這裏爭吵,虛耗天下英雄的好時光。」

  眾人向說話之人瞧去,是個長身玉立的青年,相貌極是俊美,只是臉色青白,嘴角邊微帶冷嘲,正是華山派的林平之。有人識得他的,便叫了出來:「這是華山派岳先生的新女婿。」令狐冲心中一凜:「林師弟向來甚是拘謹,不多說話,不料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看,竟在天下英雄之前,出言譏諷這兩個道人。」適才玉磬子、玉音子二道與玉璣子狼狽為奸,逼死了泰山派掌門人天門道人,以向左冷禪討好,令狐冲心中對二道極是不滿,聽得林平之如此辱罵,甚是喜慰。

  玉音子道:「我摸不著泰山派武功的邊兒,閣下倒摸到了?卻要謂閣下施展幾手泰山派武功,好讓天下英雄開開眼界。」他特別將「泰山派」三字,說得極響,意思是說,你是華山派弟子,武功再強,也只是華山派的,絕不會連我泰山派的武功也會練。不料林平之冷笑一聲道:「泰山派武功博大精深,豈是你這等認賊為父,戕害同門的不肖之徒所能領略……」他這句話還沒說完,岳不群喝道:「平兒,玉音道長乃是長輩,不得無禮!」林平之應道:「是!」

  玉音子怒道:「岳先生,你調教的好徒兒、好女婿!連泰山派的武功如何,他也能來胡言亂語。」突然一個女子的聲音道:「你怎知他胡言亂語?」只見一個俊俏的少婦越眾而出,長裙拂地,衣帶飄風,鬢邊插著一朵小小的紅花,正是岳靈珊。她背上負著一柄長劍,右手反過去握住劍柄,說道:「我便以泰山派的劍法,會會道長的高招。」玉音子認得她是岳不群的女兒,又知岳不群贊同五派合併,頗受左冷禪器重,倒也不敢得罪了她,微微一笑,道:「岳姑娘大喜,貧道沒有來賀,討一杯喜酒喝,難道為此生我的氣了嗎?貴派劍法精妙,貧道向來是十分佩服的。但華山門人居然也會使泰山派劍法,貧道今日還是首次得聞。」

  岳靈珊秀眉一軒,道:「我爹爹要做五嶽派掌門人,自然五嶽劍派每一派的劍法都得研究研究。否則就算他打贏了四派掌門人,那也只是華山派獨佔鰲首,算不得是五嶽派真正的掌門人。」她此言一出,群雄登時轟動,有人大聲道:「難道泰山、衡山、嵩山、恆山四派的武功,岳先生也都會嗎?」岳不群朗聲道:「小女信口開河,小孩兒家的話,眾位不可當真。」岳靈珊卻道:「嵩山左師伯,如果你能以泰衡華恆四派劍法,分別打敗我四派好手,咱們自然服你做五嶽派掌門。否則你嵩山派的劍法就算獨步天下,也不過嵩山派的劍法高明而已。」

  群雄均想:這話自是不錯。如果有人精擅五嶽劍派的劍法,以他來做五嶽派掌門,自是再合適不過。可是五嶽劍派每一派的劍法,都是數百年來經無數好手嘔心瀝血積聚而成。縱得名師傳授,經數十年苦練,也未必能對每一派劍法的精要融合而貫通之。說要精擅五嶽劍法,那未免是大言不慚了。左冷禪心中卻想:「岳不群之女何以說這番話?其中定然另有用意。難道岳不群確是痰迷了心竅,想跟我爭奪這五嶽派掌門人之位嗎?」

  只聽得玉音子道:「原來岳先生已然精通五派劍法,那可是自從盤古氏開天闢地以來,從所未有的大事。貧道便請岳姑娘指點指點泰山派的劍法。」岳靈珊道:「甚好!」刷的一聲,從背上劍鞘中拔出了長劍。玉音子心下大是生氣,尋思:「我比你父親還長著一輩,你這女娃娃居然敢向我拔劍!」他只道自己這麼一說,岳不群定然會出手阻攔,就算真要動手,華山派中也只有岳不群夫婦才堪與自己伸劍匹敵,豈知岳不群只是搖頭嘆息,說道:「小孩子家不知天高地厚,玉音、玉磬兩位前輩,乃是泰山派的一等一好手,你要用泰山派劍法跟他們過招,那不是自討苦吃嗎?」玉音子一瞥眼間,只見岳靈珊右手長劍斜指向下,左手五指正在屈指而數,從一數到五,握而成拳,又將拇指伸出,次而食指,終至五指全展,跟著又屈拇指而屈食指,再屈中指。他心下暗吃一驚:「這女娃娃怎地懂得這一招『岱宗如何』?」

  要知這一招「岱宗如何」乃是泰山派劍法中最高深的一招劍法,其要旨不在右手劍招,而在左手的冥數。左手不住屈指計算,算的是敵人所站方位、身形長短、兵刃大小,以及日光所照高低等等,計算極為繁複,一經算準,一劍擊出,無不中的。玉音子曾由師父指撥過其中劍意,心想要在頃刻之間,將這種種數目盡皆算得清清楚楚,自知無此本領,其時並未深研,聽過便罷,而他師父對此術其實也未精通,只說:「這招『岱宗如何』使起來太過艱難,似乎不切實用,實則威力無儔,你既無心詳參,那是與此招無緣,也只好算了。只可惜本派這一招博大精深,世無其匹的劍招,從此便要失傳了。」當時玉音子見師父並未勉強自己苦練苦算,暗自欣喜,此後在泰山派中也從未見人練過,不料事隔數十年,竟見岳靈珊這樣一個年輕少婦使了出來,霎時之間,額上出了一片汗珠。他從未聽師父說過如何對付此招,只道自己既然不練,旁人也絕不會使這奇招,自無需設法拆解,豈知世事之奇,竟有大出意料之外者。

  情急智生,自忖:「我急速改變方位,竄高伏低,她自然算我不準。」當即長劍一晃,向右滑出三步,一招「朗月無雲」,轉過身來,身子一矮,斜刺一劍,離岳靈珊右肩尚有五尺,便已圈轉,跟著一招「峻嶺回馬」,去勢奇疾而收劍極快。只見岳靈珊右手長劍的劍尖不住晃動,左手五指仍是伸屈不定,玉音子當下展開劍勢,身隨劍走,左邊一拐,右邊一彎,越轉越急。這一路劍法叫做「泰山十八盤」,乃泰山派昔年一位名宿見到泰山三天門下十八盤處羊腸詰曲,五步一轉,十步一迴,勢甚險峻,因而融入劍法之中,與八卦門的「八卦遊身掌」有異曲同工之妙。那泰山的「十八盤」處越盤越高,越去越險,這路劍招也是越轉越加狠辣,每一劍似乎均要在岳靈珊身上對穿而過。

  可是玉音子雙目所注,總是在岳靈珊左手的五根手指上,但見她纖纖素手,五根玉蔥不住伸屈,實不知她心中計算得如何模樣,生怕自己若下殺手,對方立下反擊。昔年師父有言:「這一招『岱宗如何』,也可說是我泰山劍法之宗,擊無不中,殺人於無形。劍法而到這地步,已是超凡入聖。你師父也不過是略知皮毛,真要練到精絕,那可是談何容易?」他想到師父這些話,背上冷汗一陣陣的滲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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