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笑傲江湖 | 上頁 下頁
二三七


  令狐冲抬起頭來,見她凝視著自己,也望著她的雙眼。岳靈珊道:「我……我……」說了兩個「我」字,一回頭,提了提韁繩,兩騎馬隨著岳不群夫婦坐騎所留下的蹄印,向西北方而去。令狐冲怔怔的瞧著他二人背影沒在遠處樹林之後,慢慢轉過身子,只見任我行、向問天、盈盈三人都已抖去身上積雪,在凝望著他。

  令狐冲喜道:「任教主,我……我沒累到你的事?」任我行苦笑道:「我的事沒累到,你自己可糟得很了。你的左臂怎麼樣?」令狐冲道:「一時經脈不順,氣血不通,竟是不聽使喚。」

  任我行皺眉道:「這件事有點兒麻煩,咱們慢慢再想法子。你救了岳家大小姐,總算報了師門之德,從此誰也不欠誰的情。向兄弟,盧老三怎地越來越不長進,幹起這些卑鄙齷齪的事來?」向問天道:「我聽他口氣,似是要將這兩個年青人擒回黑木崖去。」任我行道:「難道是東方不敗的主意?他跟這偽君子又有甚麼樑子了?」

  令狐冲指著雪地中橫七豎八的屍首,道:「這…這些人是東方不敗的屬下?」任我行道:「是我的屬下。」令狐冲點了點頭,心道:「東方不敗篡奪朝陽神教教主之位,這些人自不該算是他的屬下。」盈盈道:「爹爹,他的手臂怎麼了?」任我行笑道:「你別心急!乖女婿給爹爹驅除寒毒,泰山老兒自當設法治好他的手臂。」說著呵呵大笑。向問天笑道:「令狐兄弟,剛才情勢當真凶險得緊,若不是你及時來援,那真是不堪設想。」任我行雙目瞪視令狐冲,瞧得他甚感尷尬。

  盈盈忽道:「爹爹,你休說這等言語。冲哥自幼和華山岳小姐青梅竹馬,一同長大,適才冲哥對岳小姐那樣的神情,你難道還不明白麼?」任我行笑道:「那偽君子是甚麼東西?他的女兒怎能和我的女兒相比?再說,這岳姑娘早已另外有了心上人,這等水性的女子,冲兒今後也不會再將她放在心上。小孩子時候的事,怎作得準?」盈盈道:「冲哥為了我,大鬧少林,天下知聞,又為了我而不願重歸華山,單此兩件事,女兒已經心滿意足,其餘的話,不用提了。」

  任我行知道女兒十分的要強好勝,令狐冲既未提出求婚,雖不願強人所難,心想此事也只是遲早間的事,日後要向問天作媒,再行正式提婚便了,當下又是哈哈一笑說道:「很好,很好,終身大事,慢慢再談。冲兒,打通左臂經脈的秘訣,我先傳你。」於是將他招往一旁,將如何運氣,如何通脈的法門說了,要他聽後複述一遍,確已記憶無誤,又道:「你助我驅除寒毒,我教你通暢經脈,咱倆仍是兩不虧欠。要令左臂經脈復元,須得七日時光,可不能躁進。」令狐冲應道:「是。」任我行招招手,叫向問天和盈盈過來,說道:「冲兒,那日在孤山梅莊,我邀你入我朝陽神教,當時你一口推卸。今日情勢已大不相同,老夫舊事掛重提,這一次你再也不會推阻了吧?」令狐冲躊躇未答,任我行又道:「你習了我的吸星大法之後,他日後患無窮,體內異種真氣發作之時,當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老夫說過的話,絕無反悔,你若不入本教,縱然盈盈嫁你,我也不能傳你化解之道。就算我女兒怪我一世,我也是這一句話。我們眼前的大事,是去向東方不敗算賬,你是不是隨我們同去?」令狐冲道:「教主莫怪,晚輩今生今世,絕不入朝陽神教。」這幾句話朗朗說來,竟是斬釘截鐵,絕無轉圜餘地,任我行等三人一聽,登時變色。向問天道:「那卻是為何?你瞧不起朝陽神教嗎?」令狐冲指著雪地上十餘具屍首,道:「朝陽神教中盡是這些人,晚輩雖然不肖,卻也羞與為伍。再說,晚輩已答應了定閒師太,要去當恆山派的掌門。」任我行、向問天、盈盈三人臉上,露出怪異之極的神色。令狐冲不願入教,並不如何出奇,而他最後這一句話,當真是奇峰突起,三個人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任我行伸出食指,指著令狐冲的臉,突然之間哈哈大笑,這笑聲之響,直震得周遭樹上的積雪簌簌而落。他笑了好一陣,才道:「你……你……你要去當尼姑?去做尼姑們的掌門人?」令狐冲道:「不是當尼姑,是去當恆山派掌門人。定閒師太臨死之時,親口求我,晚輩若不答應,老師太死不瞑目。定閒師太是為我而死,晚輩明知此事勢必駭人聽聞,卻是無法推卻。」任我行仍是笑聲不絕。盈盈道:「定閒師太是為了女兒而死的。」令狐冲向她瞧去,眼光中充滿了感激之意。任我行慢慢止住了笑聲,道:「你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令狐冲道:「不錯。定閒師太是受我之託,因此喪身。」任我行點頭道:「那也好!我是老怪,你是小怪。不行驚世駭俗之事,何以成驚天動地之人?你去當大小尼姑的掌門人吧。你這就上恆山去?」令狐冲搖頭道:「不!晚輩上少林寺去。」任我行微微一奇,隨即明白,道:「是了,你要將兩個老尼姑的屍首送回恆山。」

  任我行轉頭向盈盈道:「你是要隨冲兒一起上少林寺去吧?」盈盈道:「不,我隨著爹爹。」任我行道:「對啦,終不成你跟著他上恆山庵堂裏去做尼姑。」說著呵呵呵的笑了幾聲,只是笑聲中充滿了苦澀之意。令狐冲一拱到地,說道:「任教主,向大哥,盈盈,咱們就此別過。」轉過身來,大踏步的去了。他走出十餘步,回頭說道:「任教主,你們何時上黑木崖去?」任我行道:「這是本教教內之事,可不勞外人掛心。」他知道令狐冲問這句話,意欲屆時拔刀相助,共同對付東方不敗,當即一口拒卻。令狐冲點了點頭,從雪地裏拾起一柄長劍,掛在腰間,轉身而去。

  他辨明了方向,邁開大步,逕向少室山而行,傍晚時分,又到了少林寺外,向知客僧說明來意,要將定閒、定逸兩位師太的遺體迎歸恆山。知客僧進內寺稟報,過了一會,出來說道:「方丈言道:兩位師太的法體已然火化,本寺僧眾正在誦經恭送兩位師太往生西方極樂。兩位師太的骨灰,咱們將派人送往恆山。」

  令狐冲一想此言倒也在理,自己總不能自認是恆山派的掌門,當下走到正在為兩位師太做法事的偏殿之中,向兩具骨灰罈跪倒,恭恭敬敬的磕了幾個頭,心中暗暗禱祝:「令狐冲有生之日,定助恆山一派發揚光大,不負了師太的付託。」

  方證方丈既不接見,令狐冲逕和知客僧作別,便即出寺,到得山下,大雪兀自未止,當晚在一家農家中借宿。次晨又向北行,在一處市集中買了一匹馬代步,且喜天已放晴。他左臂血脈未曾暢通,每日只行七八十里,便即住店,依著任我行所授法門,緩緩打通經脈,十日之後,左臂經脈已然運行如常。又行數日,這一日午間在一家酒樓中喝酒,其時家家戶戶正在預備過年,磨年糕、辦年貨、貼窗花、做新衣,眼見街上人來人往,甚是忙碌。令狐冲自斟自飲,心想:「往年在華山之上,師娘早已督率眾師弟妹到處打掃,小師妹也已剪了不少窗花,人人喜氣洋洋。今年我卻孤零零的在這裏喝這悶酒。」正煩惱間,忽聽樓梯上腳步聲響,有人說道:「口乾得狠了,在這裏喝上幾杯,倒也不差。」另一人道:「就算口不乾,喝上幾杯,難道就差了?」又一人道:「喝酒歸喝酒,口乾歸口乾,兩件事豈能混為一談?」又一人道:「越是喝酒口越乾,兩件事非但不能混為一談,而且是截然相反。」令狐冲一聽,不用聽說話聲音,便知是桃谷六仙到了,心中大喜,叫道:「六位桃兄,快快上來,跟我一起喝酒。」

  突然之間呼呼聲響,桃谷六仙一齊飛身上來,六個人搶到令狐冲身旁,伸手抓住了他,紛紛叫嚷:「是我先見到他的。」「是我先抓到他。」「是我第一個說話,令狐公子才聽到我的聲音。」「我若不說到這裏喝酒,怎能見得到他?」令狐冲大是奇怪,笑道:「你們六個又搗甚麼鬼了?」

  桃花仙奔到酒樓窗邊,大聲叫道:「小尼姑,大尼姑,老尼姑,我桃花仙找到令狐公子啦,快拿一千兩銀子來。」桃枝仙跟著奔將過去,叫道:「是我桃枝仙第一個發見他,大小尼姑,快拿銀子來。」桃根仙和桃實仙各自抓住令狐冲一條手臂,兀自叫嚷:「是我尋到的!」「是我!是我!」

  只聽得長街彼端有個女子高聲叫道:「找到了令狐大俠麼?」桃實仙道:「是我找到了令狐冲,快拿錢來。」桃幹仙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桃根仙道:「對,對!小尼姑若是賴賬,咱們便將令狐冲藏了起來,不給她們。」桃枝仙道:「怎樣藏法?將他關起來,不給小尼姑們見到麼?」

  說話之間,樓梯上腳步聲響,搶上幾個人來,當先一人正是恆山派的弟子儀和,後面跟著四個尼姑,兩個年輕姑娘,卻是鄭萼和秦絹。七個人一見令狐冲,臉上均現喜容,有的叫「令狐大俠」,有的叫「令狐大哥」,也有的叫「令狐公子」的。桃幹仙等一齊伸臂,攔在令狐冲面前,說道:「不給一千兩銀子,可不能交人。」令狐冲笑道:「六位桃兄,那一千兩銀子,卻是如何?」桃枝仙道:「剛才我們見到她們,她們問我有沒有見到你。我說暫時沒有見到。過不多時便能見到了。」秦絹道:「這位大叔當面撒謊,他說:『沒有啊,令狐冲身上生腳,他這會兒多半到了天涯海角,我們怎見得到?』」桃花仙道:「不對,不對,我們早有先見之明,早就算到會在這裏見到令狐冲。」

  令狐冲笑道:「我猜到啦,這幾位師妹有事尋我,託六位相幫尋訪,你們便開口要一千兩銀子,是也不是?」桃幹仙道:「我們開口討一千兩銀子,這是漫天討價,他們若是會做生意,便當著地還錢才是。那知她們大方得緊,這個小尼姑說道:『好,只要找到令狐大俠,我們便給一千兩銀子。』這句話可是有的?」儀和道:「不錯,六位相幫尋訪到了令狐大哥,我們恆山派答應奉上紋銀一千兩便是。」

  霎時之間,六隻手掌伸了出來,桃谷六仙齊道:「拿來。」儀和道:「我們出家人,出門時身上怎會帶這許多銀子?相煩六位隨我們到恆山去取。」她只道桃谷六仙定然怕麻煩,豈知六個人竟是一般的心思,齊聲說道:「很好,我們便跟你們上恆山去,免得你們賴賬。」令狐冲道:「恭喜六位發了大財哪,將區區在下賣了這麼大價錢。」桃谷六仙拱手道:「託福,託福!沾光,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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