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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一


  ▼第六十四回 大張旗鼓

  令狐冲「啊」的一聲跳了起來,將桌上一大碗酒都帶翻了,全身登時出了一陣冷汗,手足發顫,說道:「這…這…這…」腦海中一片混亂,想起當時自己身子一日弱似一日,一晚睡夢之中,聽到盈盈哭泣甚哀,說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說得誠摯無比,自己心中感激,狂吐鮮血,就此人事不知,待得清醒,已是在少林寺的一間斗室之中,方生大師已費了無數心力為己施救。自己一直不知如何會到少林寺中,又不知盈盈到了何處,聽莫大先生這麼說,才知是盈盈捨命相救,不由得熱淚盈眶,跟著兩道眼淚,撲簌簌的直流下來。

  莫大先生嘆道:「這位任小姐雖然出身魔教,但待你的至誠至情,卻是令人好生相敬。少林派中辛國樑、易國梓、黃國柏、和覺月禪師四大弟子,都是命喪她手。她去到少林,自無生還之望,但為了救你,她…她是全不顧己了。方證大師不願就此殺了她,卻也不能放她,因此將她囚禁在少林寺後的一座山洞之中。聖姑屬下那許多三山五嶽的人馬,自然都要去救她出來。聽說這幾個月中,少林寺沒一天安寧,擒到的人,少說也有一百來人了。」

  令狐冲想起那日五霸岡上群豪競相討好盈盈的情景,又想起她只一現怒色,便有三名漢子自剜雙目,群豪既知她陷身少林,自是要奮不顧身的去救了,問道:「莫師伯,你剛才說,大家爭著要做頭子,自己夥裏已打得昏天黑地,那是怎麼一會事?」莫大先生嘆了口氣,道:「這些旁門左道的人物,平日除了聽從任大小姐的號令之外,個個狂妄自大,好勇鬥狠,誰也不肯服誰。這次上少林寺救人,大家知道少林寺是天下武學的祖宗,事情很是辣手。何況單獨去闖寺的,個個有去無回。因此上大家說要廣集人手,結盟而往。既然結盟,便須有個盟主,聽說這些日子來為了爭奪盟主之位,許多人動上了手,死的死,傷的傷,著實損折了不少人。令狐老弟,我看只有你急速趕去,才能制得住他們。你說什麼話,那是誰也不敢違拗的,哈哈,哈哈!」

  莫大先生這麼一笑,令狐冲登時滿臉通紅,情知他這番話不錯,但群豪服了自己,只不過是瞧在盈盈的面上,而盈盈日後知道,一定要大發脾氣,突然間心念一動:「盈盈對我情意深重,可是她臉皮子薄,最惱的便是怕旁人笑話於她,說她對我落花有意,而我卻是流水無情。我要報答她這番厚意,務須教江湖上好漢都道,令狐冲對任小姐一往情深,為了她性命也不要了。我須孤身去問少林,救得出她來,那是最好,倘若救不出,也要鬧得眾所周知。」說道:「恆山派的定閒、定逸兩位師伯上少林寺去,便是向少林方丈求情,請他放了這位任小姐出來,以免釀成一場大動干戈的流血浩劫。」

  莫大先生道:「怪不得,怪不得。我一直奇怪,為什麼定閒師太如此老成持重之人,居然放心由你陪伴一班姑娘尼姑,自己卻另行他往,原來是幫你去作說客去了。」令狐冲道:「莫師伯,小侄既知此事,著急得了不得,恨不得插翅飛去少林寺,瞧瞧兩位師太求情的結果如何,只是恆山派這些師姐師妹都是女流之輩,倘若途中遇上了什麼意外,可又難處。」莫大先生道:「你盡管去好了!」令狐冲喜道:「我先去不妨?」莫大先生不答,拿起倚在板凳旁的胡琴,伊伊呀呀的拉了起來。

  令狐冲知道他既說自己儘可前去,那便是答應照料恆山派一眾弟子了,這位莫師伯識見非凡,遠在自己之上,不論他明保還是暗護,恆山派自可無虞,當即躬身行禮,說道:「深感大德。」

  莫大先生笑道:「五嶽劍派,同氣連枝。我幫恆山派的忙,要你來謝甚麼?那位任小姐得知,只怕要喝醋了。」令狐冲道:「小侄這便就去,恆山派眾位師姐師妹,相煩莫師伯代為知照。」說著直衝出店,一凝步,向江中望去,只見坐船的窗中透出燈光,倒映在漢水之中,一條黃光,緩緩閃動。莫大先生的琴聲漸趨低沉,靜夜聽來,甚是淒清。他向北疾行,足不停步,一口氣奔了四十餘里,只覺內息悠長,竟是絲毫不覺疲累,天明時到了一座大鎮,便入一家麵店吃飯。湖北最出名的點心是豆皮,以豆粉製成粉條,甚是可口。令狐冲連盡三大碗牛肉豆皮,付賬出門,只見迎面走來一群漢子,其中一人又矮又胖,赫然便是「黃河老祖」之一的老頭子。他心中一喜,大聲叫道:「老頭子!你好啊。」老頭子一見是他,登時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神色古怪之極,遲疑半晌,刷的一聲,抽出了大刀。

  令狐冲又向前迎了一步,說道:「祖千秋……」只說了三個字,老頭子一刀便向他砍將過來,可是這一刀雖然力勁勢沉,準頭卻是甚差,和令狐冲肩頭還差著七八寸,直削了下去。令狐冲嚇了一跳,向後躍開,叫道:「老先生,我……我是令狐冲!」老頭子道:「我當然知道你是令狐冲。眾位朋友聽了,聖姑當日會有令諭,不論那一人見到令狐冲,須將他殺了,聖姑自當重重酬謝。這一句話,大夥兒可都知道麼?」眾人轟道:「咱們都知道了。」眾人話雖如此說,但大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臉上神氣甚是古怪,並無一人拔兵刃動手,有些人甚至笑嘻嘻地,毫無緊張之態。

  令狐冲臉上一紅,想起那日盈盈要老頭子等傳言江湖,務須將自己殺了,在她一來是盼望自己再不離開她身邊,二來是要江湖上群豪知道,她任大小姐絕非痴戀令狐冲,反而恨他入骨。原來當時老頭子等傳言出去,眾人已然不信,待得她為救令狐冲之命,甘心代他赴少林寺就死,這件事由少林寺的俗家子弟無意中洩漏了出來,登時轟動江湖。人人固是讚她情深義重,心下卻也不免暗笑,覺得這位大小姐太也要強好勝,明明心中愛煞了人家,卻又不認,拚命掩飾,不免是欲蓋彌彰。這件事不但盈盈屬下那些左道旁門的好漢知之甚詳,連正派中人也多有所聞,日常閒談,往往引為笑柄。此刻群豪突然見到令狐冲出現,不禁為之愕然。

  老頭子道:「令狐公子,聖姑雖然有令,叫我將你殺了,但你武功甚高,適才我這一刀砍你不中,承你手下留情,沒取我性命,足感盛情。眾位朋友,大家親眼目睹,咱們不願殺令狐公子,實在是殺他不了。我老頭子不行,當然你們大夥兒都是不行的了,是不是?」眾人哈哈大笑,說道:「這叫做不打不成相識。適才咱們一場驚心動魄的惡鬥,雙方打得筋疲力盡,誰也殺不了誰,只好不打。不妨大夥兒鬥鬥酒去。若是你們灌得令狐冲醉死了,日後見到聖姑,也好有個交代。」群豪捧腹狂笑,都道:「妙極,妙極!」有的還笑道:「聖姑只要咱們殺了令狐公子,可沒規定非用刀子不可。用上好美酒灌得醉死了他,那也是可以啊。這叫做不能力敵,便當智取。」群豪歡呼大叫,簇擁著令狐冲上了當地最大的一間酒樓,四十餘人坐滿了六張桌子。幾個人還沒坐定,便敲抬拍凳,大呼:「酒來!」令狐冲自在杭州梅莊和丹青生大喝了一次四蒸四釀的吐魯蕃葡萄美酒之後,一直未有機緣暢飲,縱然自斟自酌,大醉一場,也是索然無味,這時遇上這許多豪爽漢子,甚是高興,一坐定後,便問:「聖姑到底怎樣啦?這可急死我了。」群豪聽他關心盈盈,盡皆大喜。老頭子道:「大夥兒定了十二月十五,同上少林寺去接聖姑的芳駕。這些日子來,卻為了誰做盟主之事,大夥兒爭鬧不休,很傷了同道的和氣。令狐公子駕到,那是再好不過了。這盟主若不是你當,更有誰當?若是別人當了,就算接了聖姑出來,她老人家也必不喜。」一個白鬚老者笑道:「是啊。只要由令狐公子主持全局,縱然一時遇上阻難,接不到聖姑,她老人家只須得知訊息,心下也是喜歡。這盟主一席,天造地設,是由令狐公子來當的了。」

  令狐冲道:「是誰當盟主,那是小事一件,只須救得聖姑出來,在下便是粉身碎骨,也所甘願。」這幾句話倒不是隨口胡謅,他心中感激盈盈為己捨身,若是要他為盈盈而死,那是一往無前,絕不用想第二次的事。只是若在平日,這種念頭在心中想想也就是了,不用向人宣之於口,此刻卻要拚命顯得多情多義,好叫旁人不去笑話盈盈。群豪一聽,更是心下大慰,覺得聖姑看中此人,眼光倒也不錯。

  那白髮老者姓戚,單名一個高字,當即笑道:「原來令狐公子果然是位有情有義的英雄,若是如江湖上所訛傳那般,可教眾人心涼了。」令狐冲道:「這幾個月來,在下誤為奸人所算,身陷牢籠,江湖上之事,一概不知。但日夜思念聖姑,想得頭髮也白了。來來來,在下敬眾位朋友一杯,多謝各位為聖姑出力。」說著站起身來,舉杯一飲而盡。群豪也都乾了。

  令狐冲道:「老先生,你說許多朋友在爭盟主之位,已然頗有損傷,事不宜遲,咱們便須立即趕去勸止。」老頭子道:「正是,祖千秋和夜貓子都已趕去了。他二人跟川西閔氏父子有心病,只怕這會兒早已打將起來了。」令狐冲道:「不知大夥兒都在何處?」老頭子道:「他們都在黃保坪聚會。」令狐冲道:「黃保坪?」戚高道:「那是在襄陽以西的荊山之中。」令狐冲道:「大夥兒便辛苦些,咱們快些吃飯喝酒,立即趕到黃保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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