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笑傲江湖 | 上頁 下頁
一九〇


  定靜師太左掌倏起,拍的一聲,擊在桌子角上,那板桌的一角登時給她擊下,厲聲道:「你想來挑撥離間麼?我師妹出任掌門,原係我向先師力求而致。定靜若是要做掌門,當年早就做了,還用得著旁人來攢掇唆擺?」鍾鎮嘆了口氣,道:「掌門師兄之言,果然不錯。」定靜師太道:「他說什麼了?」鍾鎮道:「我此番南下之前,掌門師兄言道:『恆山派定靜師太人品甚好,武功也是極高,就可惜不識大體。』我問他何以說師太不識大體。他道:『我素知定靜師太為人,她生性清高,不愛虛名,又不喜愛處理俗務,你跟她去說兩派合併之事,必定會碰個老大釘子。只是這件事實在牽涉太廣,咱們是知其不可而為之,倘若定靜師太只顧自己一人享那清閒之福,不顧正教中數千人的生死安危,那是武林的大劫難逃,那也是無可如何了。』」

  定靜師太站起身來,說道:「你種種花言巧語,在我跟前全是無用。你嵩山派這種行徑,不但是乘人之危,簡直是落井下石。」鍾鎮道:「師太此言差矣。師太若是瞧在武林同道的份上,毅然挑起重任,促成我嵩山,恆山兩派合併,進而再說動泰山、華山、衡山三派加入,則我嵩山派必定力舉師太出任『五嶽派』掌門。可見我師兄一心為公,絕無半分私意……」定靜師太連連搖手,道:「你再說下去,沒的污了我的耳朵。」雙掌一起,身子未到,掌力先至,砰的一雙大響,兩扇木板脫臼飛出,她身形一晃,便到了門外,足不停步的走出了仙安客店。

  出得門來,金風撲面,定靜師太熱辣辣的臉上感到一陣清涼,尋思:「那姓鍾的說道:魔教在廿八舖左近有一巢穴,本派的女弟子們都失陷在那裏。不知此言有幾分真,幾分假?」她踽踽獨行,其時月亮將沉,一條長長的黑影映在青石板上,竟是說不出的淒涼。走出數丈後,忽地停步,心想:「憑我一人之力,說什麼也不能救出眾弟子了。古來英雄豪傑,無不能屈能伸。我何不暫且答允了那姓鍾的?待眾弟子獲救之後,我立即自刎以謝,教他落一個死無對證。就算他怪我食言,一應污名,都由我定靜承擔便了。」要知武林中成名的人物若是憑一時剛勇,決絕任性,那是十分常見,但要委曲求全,忍辱負重,卻是為難得多了。

  她長嘆了一聲,回過身來,緩緩向仙安客店走去,忽聽得長街彼端有個男子的聲音大聲吆喝:「喂,店小二,快開門來,本將軍趕了一夜路,可要喝酒住店了。」正是昨日在仙霞嶺上所遇那個泉州府參將吳天德的聲音。定靜師太一聽,便如一個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條大木材。

  來到仙安客店的正是令狐冲,他在仙霞嶺上助了儀琳的一臂之力,心下甚是得意,而儀琳居然沒認出是他,心下更是得意,鬧了一晚,精神卻不感疲累,當即快步趕路,到了廿八舖鎮上。其時飯店剛打開門,他走進店去,大喝一聲:「拿酒來!」店小二見是一位將軍,何敢怠慢,斟酒做飯,殺雞切肉,好好的款待他飽餐了一頓。令狐冲喝得微醺,心想:「魔教這次大受挫折,定不甘心,十九又會去向恆山派生事。這位定靜師太有勇無謀,不是魔教的對手,我暗中須得照顧著他們才是。」結了酒飯賬後,便到仙安客店中開房睡覺。

  睡到下午,剛睡醒了起身洗臉,忽聽得街上有人大聲吆喝:「亂石崗黃風寨的強人今晚要來洗劫廿八舖,見人便殺,見財便搶,大家這便趕快逃命吧!」片刻之間,吆喝聲東邊西邊到處響起。店小二在他房門上擂得震天價響,叫道:「軍爺,軍爺大事不好了!」令狐冲罵道:「你奶奶的,什麼大事不好了?」店小二道:「軍爺,軍爺,亂石崗黃風寨的大王們,今晚要來洗鎮,家家戶戶都在逃命了。」令狐冲打開房門,罵道:「你奶奶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那裏有什麼強盜了?本將軍在此,他們敢放肆麼?」店小二苦著臉道:「那些大王,可兇……兇狠得緊,他……他們又不知將軍你……你在這裏。」令狐冲道:「你去跟他們說去。」店小二道:「小……人可不敢去說,沒的給強人將腦袋瓜子給砍了下來。」令狐冲道:「亂石崗黃風寨在什麼地方?」店小二道:「離廿八舖有二百多里路,兩年前來打劫過一次,殺了六七十人,燒了一百多間屋子,那可夠厲害了。將軍,你…你雖然武藝高強,可是雙拳難敵四手,山寨裏大王爺不算,單小嘍囉便有三百多人。」令狐冲罵道:「你奶奶的,三百多便怎樣?本將軍在千軍萬馬的戰陣之中,可也七進七出,八進八出。」店小二道:「是,是!」轉身快步而出。

  只聞得鎮上已是亂成一片,呼兒喊娘之聲四起。令狐冲走到門外,只見已有數十人背負包裹,手提箱籠,向南逃去。令狐冲心想:「此處是浙閩交界之地,杭州和福州的將軍都管不到,致令強盜作亂,為害百姓。我泉州府參將吳天德大將軍既然撞上了,可不能袖手不理,將那些強盜頭子殺了,也是一件功德。這叫作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奶奶的,有何不可,哈哈!」他想到此處,忍不住笑出聲來,叫道:「店小二,拿酒來。本將軍要喝飽了酒殺賊。」但其時店中住客、掌櫃的、掌櫃的大老婆、二姨太、三姨太、以及店小二、廚子都已紛紛奪門而出,唯恐走得慢了一步,給強人撞上了。令狐冲叫聲再響,也是無人理會。

  令狐冲無奈,只得自行到灶下去取酒,坐在大堂之上,倒酒獨酌,但聽得鎮上人聲漸靜,喝得三碗酒後,什麼「阿毛的娘啊,你拿了被頭沒有?」什麼「大寶,小寶,快走,強盜來啦!」這些惶急驚怖的聲音,一個個都消失了,鎮上無半點聲息。

  令狐冲心想:「這次黃風寨的強人運氣不好,不知如何走漏了風聲,待得來到鎮上時,可什麼也搶不到了。」

  這樣偌大一座鎮甸,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倒也是生平未有之奇。萬籟俱寂之中,忽聽得遠處馬蹄聲響,有四匹馬從西南方向廿八舖急馳而來。

  令狐冲心道:「大王爺到啦,只是人數卻恁地寥寥?」耳聽得那四匹馬馳到了大街之上,馬蹄鐵和青石板相擊,發出錚錚之聲。一人大聲叫道:「廿八舖的肥羊們聽著,亂石崗黃風寨的大王有令,男的女的老的,通通站在大門以外,在門外的不殺,不出來的一個個給砍了腦袋。」一路呼喝,一路在大街上奔馳過來。令狐冲從門縫中向外一張,但見四人都是身穿黃色勁裝。四匹馬風地而過,見到的只是背影。令狐冲心念一動:「不對了,這四人騎在馬上的神態,顯是武功甚高,一個強盜窩中的小嘍囉,怎會有如此人物?」

  他悄悄推門出來,在屋簷下挨著向前,走出十餘丈後,見一座土地廟側有一株極高的槐樹,枝葉茂盛,若是攀到樹頂,鎮上有甚麼事十之八九能瞧得見,當即縱身而上,右手抓住了一條樹幹,翻身上樹,爬到最高的一根橫枝上坐下。但聽得四下裏更無半點聲息。他越是等得久,越知其中必有蹊蹺,黃風寨先行的嘍囉來了這麼久,大頭子還沒到來,難道是派幾名嘍囉先來通風報信,好讓鎮上百姓逃個一空麼?

  直等了大半個時辰,才隱約聽到人聲,卻是嘰嘰喳喳的女子聲音,令狐冲凝神聽得幾句,便知是恆山派的眾弟子到了,心想:「她們怎地這時候方到?是了,她們日間定是在山野中休息過了。」耳聽得她們到仙安客店打門,又到另一家客店打門,那家南安客店和那土地廟相距較遠,這些尼姑女人們進了客店後幹些什麼,說些甚麼,令狐冲便聽不到了。他心下隱隱覺得:「這多半是魔教人眾安排下的一個陷阱,專讓恆山派眾人上鉤。」當下他仍是隱身樹上,靜待其變。

  過了良久,見到儀清等七人出來點燈,大街上許多店舖的窗戶中都透了燈光出來,又過一會,忽聽得東北角上有個女子聲音大叫:「救命!」令狐冲吃了一驚,心想:「啊喲不好,恆山派的弟子中了魔教毒手。」他料知魔教既是如此大張旗鼓的佈置下一切,絕非戕害一兩名女弟子便感心足,定是另有重大圖謀,當即從樹上一躍而下,落到了土地廟的屋頂,展開輕功,從屋頂上向東北角奔去。這廿八舖的房舍都是一間連著一間,這時他內力何等了得,輕功雖然不佳,但一口清氣提起,在屋頂之上奔行,不但迅捷異常,抑且並無半點聲息,霎時間便到了那女子呼救之處的屋外。他沿著牆壁輕輕落下地來,從窗縫中向內張去,屋內一片漆黑,並無燈火。但過得半晌,便只見七八名漢子貼牆而立,一個女子站在屋手中間,大叫:「救命,救命,殺了人哪!」令狐冲只見到她的側面,但見她臉上神色甚是淒厲,這番情景,顯然是候人前來上鉤。

  果然她叫聲未歇,外邊便有一個女子喝道:「什麼人在此行兇?」那屋子大門並未關上,門一推開,便有七個女子竄了進來,當先一人正是儀清。這七人手中都執長劍,為了救人,進來甚急,突見那呼救的女子右手一揚,一塊約莫四尺見方的青布抖了起來,儀清等七人立時身子發顫,似是頭暈眼花,轉了幾個圈子,立即栽倒。令狐冲大吃一驚,心念電轉:「那女子手中這塊布上,定有極厲害的迷魂毒藥。我若是衝進去救人,定也著了她的道兒,只有暫且忍耐。」只見貼牆而立的漢子一擁而上,取出繩子,將儀清等七人的手足都綁縛住了。

  過不多時,聽得外面聲響,一個女子尖聲喝道:「什麼人在這裏?」令狐冲在過仙霞嶺時,曾和這個急性子的小尼姑說過許多話,知道是儀和到了,心想:「你這人魯莽暴躁,這番又非變成一隻大粽子不可。」只聽得儀和又叫:「儀清師妹,你們在這裏麼?」接著砰的一聲,大門被人踢開,儀和等人兩個一排,並肩齊入。但見她七人一進門後,每兩人便使開劍花,分別罩住左右,以防敵人從暗中來襲,劍法綿密,敵人若要偷襲,幾乎絕不可能,料知那是恆山派事先教練好的一種防身之技。第七人卻是倒退入內,使劍護住後路。屋中眾人屏息不動,直等七人一齊進屋之後,那女子又展開青布,將七人都迷倒了。

  跟著于嫂率領六人進屋,又被迷倒,前後二十一名恆山女弟子,盡數昏迷不醒,給綁縛了置在屋角之中。隔了一會,那女子又大叫:「救命,救命!」卻不見再有恆山派的人到來,只見屋角一個老者打了幾下手勢,眾人從後門悄悄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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