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笑傲江湖 | 上頁 下頁
一八八


  定靜師太回頭道:「你們三人緊緊跟隨著我,不可離開。」提劍繞著這一排房屋奔行一周。沒瞧見絲毫異狀,左足一蹬,縱身上屋,凝目四望,其時微風不起,樹梢俱定,冷月清光舖在瓦面之上,這情景便如昔日在恆山白雲庵中,午夜出來步月時所見一般,只是在恆山是一片寧靜,此刻卻是蘊藏著莫大的詭秘和殺氣。定靜師太空有一身武功,敵人始終沒有露面,當真是束手無策,她又是焦躁,又是後悔:「早知魔教妖人鬼計多端,可不該派她們分批過來……」突然間心中一凜,左手一拍,縱下屋來,展開輕功,急馳回到南安客店,叫道:「儀質、儀真,見到什麼沒有?」可是客店之中,竟然無人答應。她疾衝進內,店內已無一人,原來睡在榻上養傷的幾名弟子也都已不知去向。

  這一下定靜師太修養再好,卻也無法鎮定了,眼前劍尖在燭光下不住躍動,閃出一絲絲青光,知道自己握著長劍的手已忍不住顫抖。臨敵驚惶,乃是學武之人的大忌,定靜師太內功武術,俱臻上乘,原不該忽現此象,倘若十名高手團團將她圍住,自知絕無生路,她手指頭也不會有一根抖動,但恆山派數十名女弟子突然之間無聲無息的就此失蹤,便如中了敵人妖術一般,她但覺唇乾舌燥,一霎那間,全身筋骨俱軟,竟爾無法移動。

  但這等癱軟之狀只是頃刻間的事,她吸了一口氣,在丹田中一加運轉,立即精神大振,在客店各處房舍庭院中迅速轉了一圈,再回到前庭時,只見一株桂花樹下有一隻鞋子。拾起一看,見是一隻青布女履,正是本派中人所穿,布鞋尚有微溫,顯是本派弟子被擄時所遺,所奇者相隔不遠,卻聽不到絲毫呼喚吆喝之聲。

  她定了定神,叫道:「萼兒,絹兒,你們來瞧瞧,這是那個師姊的鞋子。」可是黑夜之中,只聽到自己的叫聲,鄭萼、秦絹和儀琳三人均無應聲。定靜師太暗叫:「不好!」急衝出門,叫道:「萼兒、絹兒、儀琳,你們在那裏?」門外月光淡淡,那三個小徒兒也已影蹤不見。當此大變,定靜師太不驚反怒,一躍上屋,叫道:「魔教妖人,有種的便來決個死戰,裝神弄鬼,成什麼樣子?」

  她連呼數聲,四下裏靜悄悄地絕無半點聲音。她不住口的大聲叫罵,但這廿八舖偌大一座鎮甸之中,似乎便只剩下她一人。她是出家的尼姑,心下雖怒,罵得終究頗為斯文,稍稍粗俗之言便罵不出口,正無法可施之際,忽然靈機一動,朗聲說道:「魔教眾妖人聽了,你們再不現身,那便證明東方不敗只是個無恥膽怯之徒,不敢派人和我正教正面為敵。什麼東方不敗,只不過是東方必敗而已。東方必敗,有種敢出來見見老尼嗎?東方必敗,東方必敗,我料定你便是不敢。」她知道魔教中上上下下,對教主奉若神明,若有人辱及教主之名,教徒聞聲而不出來捨命維護教主的榮譽,在教規中是罪大惡極之事。果然她叫了幾聲「東方必敗」,突見幾間屋中湧出七人,悄沒聲的一齊躍上屋頂,四面將她圍住。

  敵人一現身形,定靜師太心中便是一喜,心想:「你們這些妖人終究給我罵了出來,便將我亂刀分屍,也勝於這般鬼影也見不到半個。」可是這七人手中既不攜兵刃,口中也是一言不發,只是站在她的身周。定靜師太怒道:「我那些女弟子呢,將她們綁架到那裏去了?」那七人仍是默不作聲。

  定靜師太見站在西首的兩人年紀均有五十來歲,臉上肌肉便如僵了一般,不露出半分喜怒之色,她順一口氣,道:「好,看劍!」一劍向西北角上那人胸口刺了過去。

  她身在重圍之中,自知這一劍無法當真刺到他,這一刺只是虛招,一劍刺到中途,便當收回。眼前那人可也當真了得,他料到定靜師太這劍只是虛招,竟如不聞不見,不閃不避。但武功高強之人,每一招都是虛虛實實,並無定規,虛可變實,實可轉虛。定靜師太見他毫不理會,本擬收回的這一劍刺到中途卻不收回了,力貫右臂,逕自便疾刺過去。卻見身旁兩個人影一閃,兩個人各伸雙手,往她左肩、右肩插落。

  定靜師太身形一側,疾如飄風般轉了過來,攻向東首一個身形甚高之人。那人滑開半步,嗆啷一聲,兵刃出手,卻是一面沉重的鐵牌,舉牌往她劍上砸去。定靜師太長劍早已圈轉,嗤的一聲,刺向身左一名老者。那老者伸出左手,逕來抓她劍身,月光下隱隱見他手上似是戴有一隻黑色手套,料想乃是刀劍不入之物,這才敢赤手來奪長劍。

  轉戰數合,定靜師太已和七名敵人中的五人交過了手,只覺這五人無一不是武功甚強的好手,若是單打獨鬥,甚或以一敵二,定靜師太絕不畏懼,還可佔到七八成贏面,但七人齊上,只要稍有破綻空隙,旁人立即補上,她變成只有挨打,絕難還手的局面。

  越鬥下去,她越是暗暗心驚,這七人顯是練成了一種陣法,進退趨避之際,七個人便如一人,相互之際非但絕不衝撞,而且攻的攻,守的守,十四條手臂一同使將出來,她便如是和一個生有十四隻手的怪物打鬥一般。她心中又想:「魔教中有那些出名人物,十之八九我都早有所聞,這些妖人的武功家數,所用兵刃,我五嶽劍派中人並非不知。但這七人無一不是從所未見,亦是從所未聞的人物,半點不知他們是什麼來頭。魔教近年中原來勢力膨脹若此,竟然有這許多身份隱秘的高手為其所用。」

  堪堪鬥到六七十招,定靜師太左支右絀,已然氣喘吁吁,料想今日勢將命喪廿八舖中,一瞥眼間,忽見瓦面上多了幾個蹲伏的人影,共有十餘人之多。這些人顯然早已隱伏在此,初時顧住對敵,全未發覺,但搏鬥良久,月光西斜,那些人影越來越長,終於突然察覺。她暗叫:「罷了,罷了,眼前這七人我已對付不了。再有這些敵人窺伺在側,定靜今日大限難逃,與其落入敵人手中,苦受折辱,不如早些自尋了斷。佛門雖戒自戕,但這是戰陣之上力盡而死。可不是我自殘生命。身死殊不足惜,只是所帶出來的數十名弟子盡數葬送,九泉之下,卻是愧對恆山派的列位先人了。」心念已決,刷刷刷疾刺三劍,將敵人逼開兩步,忽地倒轉長劍,向自己心口插了下去。

  劍尖將及胸膛,突然噹的一聲大響,手腕劇烈一震,長劍竟爾盪了開去,只見一個男子手中也是持劍,站在自己身旁,叫道:「定靜師太勿尋短見,嵩山派朋友在此!」只聽得兵刃撞擊之聲急響,伏在暗處的十餘人紛紛躍出,和那魔教的七人鬥了起來。定靜師太死中逃生,精神為之一振,當即仗劍上前追殺。但見嵩山那些人使開本門劍法,以二對一,魔教的七人立處下風。那七人眼見寡不敵眾,一聲呼哨,突然從南方退了下去。

  定靜師太持劍疾追,忽然風聲響處,屋簷數十枚暗器同時發出,破空之聲極是強勁。定靜師太想起昨日仙霞嶺上魔教餵毒暗器的厲害,不敢托大,舉起長劍,凝神將攢射過來的數十枚暗器一一拍打開去。黑夜之中,唯有微微的星月之光,她使開恆山派劍法,大袖飄飄,長劍飛舞,但聽得叮叮之聲不絕,數十枚暗器給她盡數擊落。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