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舊版笑傲江湖 | 上頁 下頁
一八六


  定靜師太見己方中了暗器的幾名弟子個個昏迷不醒,傷處肌肉發黑,流出來的都是黑血,知道暗器淬有劇毒,一聽他這句話,已明其意,道:「拿解藥來換人!」那人點了點頭,低語數句,便有一名教眾拿了一個瓷瓶,走到定靜師太身前,微微躬身。定靜師太接過瓷瓶,厲聲道:「解藥若是有效,自當放人。」那老人道:「好,恆山定靜師太,當非食言而肥之人。」將手一招,二人奔過來抬起死者的屍體,另有二人奔過去將那使判官筆之人扶起,眾人齊從西側山道下坡,頃刻之間,走得一個也不剩了。

  令狐冲悠悠醒轉,叫道:「好痛!」摸了摸腫起一個硬塊的額頭,奇道:「咦,那些毛賊呢?都到那裏去啦?」

  儀和嗤的一笑,道:「你這位將軍真是希奇古怪,剛才幸虧你衝入敵陣,胡打一通,那些小毛賊居然給你嚇退了。」令狐冲哈哈大笑,道:「妙極,妙極!大將軍出馬,果然是八面威風,與眾不同。小毛賊望風披靡,哎唷……」伸手一摸額頭,登時苦起了臉。儀清道:「將軍,你可砸傷了嗎?咱們有傷藥。」令狐冲道:「沒傷,沒傷!大丈夫馬革裏屍,也是閒事……」儀和抿嘴笑道:「只怕是馬革裹屍吧,什麼叫馬革裏屍?」儀清橫了她一眼,道:「你就是愛挑眼,這會兒說這些幹什麼?」令狐冲道:「咱們北方人,就讀馬革裏屍,你們南方人讀法有些不同。」儀和轉過了頭,笑道:「我們可也是北方人。」

  定靜師太將解藥交給了身旁弟子,囑她們救治中了暗器的同門,走到令狐冲身前,躬身施禮,說道:「恆山老尼定靜,不敢請問少俠高姓大名。」令狐冲心中一凜:「這位恆山派前輩果然眼光厲害,瞧出我年紀不大,又是冒牌將軍。」當下抱拳還禮,說道:「師太請了,本將軍姓吳,官名天德,天恩浩蕩之天,道德文章之德,官拜泉州府參將之職,這就去上任也。」定靜師太心想:「這人身負絕世武功,絕不會甘心做朝廷的鷹犬。但他既如此說,自是不願以真面目示人。今日我恆山派免遭覆沒之厄,全是這位少俠所救,大恩大德,今後不知如何報答才是。」說道:「古人言道: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小隱隱於山。原來將軍是一位大隱於朝的高人。將軍武功深不可測,老尼久歷江湖,卻瞧不出將軍的師承門派,實是佩服。」

  令狐冲哈哈大笑,說道:「老實說,我的武功確實是很厲害的,上打雪花蓋頂,下打老樹盤根,中打黑虎偷心……哎唷,哎唷。」他一面說,一面手舞足蹈,一拳打出,似乎用力過度,自己弄痛了關節,偷眼看儀琳時,見她吃了一驚,頗有關切之意,心想:「這位小師妹良心真好,倘若知道是我,不知她心中有何想法?」定靜師太自然明知他是做作,微笑道:「將軍既是真人不露相,貧尼只有朝夕以清香一炷,禱祝將軍福體康健,萬事如意了。」令狐冲道:「多謝多謝,你求求菩薩,保佑我升官發財,逢賭必贏,小老婆娶足十個,兒子女兒,生他奶奶的成群結隊,哈哈哈哈!」大笑聲中,拱了拱手,揚長而去。

  恆山派群弟子望著他腳步蹣跚的向南行去,圍著定靜師太,嘰嘰喳喳的齊聲問:「師伯,這人是什麼來頭?」「他是真的瘋瘋癲癲,還是假裝的?」「他是不是武功很高,還是不過運氣好,誤打誤撞的打中了敵人?」「我瞧他不像將軍,好像年紀也不大,是不是?」

  定靜師太嘆了口氣,轉頭去瞧身中暗器的眾弟子,見她們敷了解藥後,黑血轉紅,脈搏加強,已無險象,她恆山派原有治傷的靈藥,自能善後,當下解開了五名魔教教眾的穴道,令其自去,說道:「大夥兒到那邊樹下坐著休息。」

  她獨自在一塊大岩石畔坐下,閉目沉思:「這人衝入魔教陣中之時,魔教領頭的長老向他動了手,但他仍能在頃刻之間,點倒五人,所用招式,竟是絲毫沒顯示他的家數門派。當世武林之中,居然有這樣厲害人物,他該當是那一位高人的弟子?這樣的人物是友非敵,實是我恆山派的大幸了。」

  她沉吟半晌,命弟子取過筆硯及一張薄絹,提筆寫了一信,說道:「儀質,取信鴿來。」儀質是定靜師太的嫡傳弟子,答應一聲,從背上所負竹籠之中,取出一隻信鴿。定靜師太將那薄絹捲成細細的一條,塞入一個小竹洞中,蓋上了蓋子,再澆了火漆,用鐵絲縛在鴿子的左足之上,臉色凝重,心中默禱,將信鴿往上一擲。那鴿兒便振翅北飛,越飛越高,越飛越遠,頃刻間成為一個小小的黑點。

  定靜師太自寫書以至放鴿,每一行動均是十分遲緩,和她適才力戰群敵時矯捷若飛的情狀全然不同。她仰望著那個小黑點,直至在白雲深處隱沒不見,但她兀自抬頭仰望。眾人誰都不敢出聲,知道適才這一戰,雖有那個小丑般的將軍來插科打諢,其實局面凶險之極,各人都可說是死裏逃生,定靜師太寫這封信,定是將這一戰的情況,去告知掌門人定閒師太了。

  隔了良久,定靜師太向一名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招了手。那少女立即站起,走到她的身前,低聲叫道:「師父!」定靜師太輕輕撫了撫她頭上頭髮,說道:「絹兒,你剛才怕不怕?」那少女點了點頭,道:「怕的。幸虧這位將軍勇敢得很,將這些惡人打跑了。」定靜師太微微一笑,道:「這位將軍不是勇敢得很,而是武功好得很。」那少女道:「師父,他武功好得很麼?我瞧他出招亂七八糟,一不小心,把刀鞘砸在自己頭上,怎麼一把刀,又會生銹,從鞘中拔不出來?」

  眾弟子見定靜師太和小師妹秦絹說話,慢慢都圍了上來。原來這秦絹是定靜師太所收的關山門弟子,聰明伶俐,最得師父的憐愛。恆山派眾女弟子之中,出家的尼姑約佔六成,其餘四成則是俗家弟子,有些是已經嫁人的中年婦人,五六十歲的婆婆也有,秦絹是恆山派中年紀最小的一個了。

  儀和插口道:「他出招那裏亂七八糟了?那都是假裝出來的。將上乘武功掩飾得一點不露痕跡,那才叫高明呢!師伯,你看這位將軍是甚麼來頭?那一家那一派的?」定靜師太緩緩搖頭,道:「我若猜得到一二成,也不會如此擔心了。這人的武功,只能以『深不可測』四字形容之,其餘的我一概不知。」

  秦絹拉住她衣袖,說道:「師父,你擔心什麼?為什麼要擔心?那位將軍不是幫助咱們把敵人給打跑了麼?」定靜師太嘆了口氣,道:「敵人若是明刀明槍的來和咱們交戰,咱們一點不怕,打得贏便將敵人打逃,打不贏便給敵人殺了,那有什麼可擔心的。但若咱們給蒙在鼓裏,就像盲了眼一樣,那不免步步驚心,不知下一步踏將下去,踏到的到底是實地,還是浮冰,又還是一個萬丈深淵,你說擔不擔心?」

  秦絹點了點頭,道:「師父,你這封信,是寫給掌門師叔的。是不是?馬上能到麼?」定靜師太道:「鴿兒到蘇門白雲庵換一站,從白雲庵到濟南妙相庵又換一站,再在老河口清靜庵換一站,四隻鴿兒接力,當可送到恆山了。」儀和道:「幸好咱們沒有損折人手,那幾位師姊妹敷了解藥,過得兩天,相信便無大礙。」定靜師太抬頭沉思,沒聽到她的話,突然向站在人叢外的儀琳道:「儀琳,你說那令狐冲的武功不及田伯光,幾次打他不過,是不是?」儀琳一怔,雙頰漸漸暈紅。

  她一聽到別人提及令狐冲的名字,便不禁心中怦怦亂跳,似乎做了什麼虧心事給人捉住一般,可是內心深處。卻又感到無比甜蜜,最好旁人日日夜夜不住口的提他。定靜師太見她雙頰暈紅,神態忸怩,心想:「這小妮子一聽到令狐冲的名字,便是模樣古怪,莫非動了凡心?」又道:「我問你是不是?」儀琳微微一驚抬頭說道:「是啊,令狐師兄的武功確是不及田伯光,他出手救我,身上便給田伯光砍了好幾刀,險險送了性命。」定靜師太點了點頭,自言自語的道:「令狐冲深知我五嶽劍派的底細,此人和魔教勾結,確是為禍不小,若不是他洩漏消息,魔教又怎知咱們這時候過仙霞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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