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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第五十回 劍法無敵

  黑白子和禿筆翁素知這位四弟劍法造詣之高,眼見他攻擊一十六劍,令狐冲雙足不離向問天所踏出的足印,卻將這一位「江南四友」中的劍術名家逼退了一十七次,劍法之高,實是令人駭然。

  丹青生斟了酒來,和令狐冲對飲三杯,說道:「江南四友之中,以我武功最低,我雖服輸,二哥、三哥卻不肯服。多半他們都要和你試試。」令狐冲道:「咱二人拆了十幾招,四莊主一招未輸,如何說是分了勝敗?」丹青生搖頭道:「第一招便已輸了,以後這一十六劍,都是多餘的。大哥說我風度不夠,果真一點不錯。」令狐冲笑道:「管他什麼風度不風度,只要酒量好便成。」丹青生笑道:「是,是,咱們再喝酒。」他向來於劍術上十分自負,今日輸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後輩手中,居然不氣惱,這等豁達氣度,向問天和令狐冲都是不禁為之心折。

  禿筆翁向施令威道:「施管家,煩你將我的那桿禿筆拿來。」施令威應了,出去拿了一件兵刃進來,雙手遞上。令狐冲一看,見是一桿精鋼所鑄的判官筆,長一尺六寸,奇的是那判官筆筆頭,竟然縛有一束沾了墨的羊毛,恰如是一枝寫字用的大筆。尋常判官筆的筆頭原是作點穴之用,他這兵刃卻以柔軟的羊毛為筆頭,點在人身穴道之上,如何能克敵制勝?想來他武功固是另有一套家數,而內力又必渾厚之極,內力到處,雖是羊毛亦能傷人。禿筆翁將兵刃取在手裏,微笑道:「風兄,你仍是雙足不離這足印麼?」

  令狐冲急忙退後兩步,躬身道:「不敢。晚輩向前輩請教,何敢托大?」丹青生點頭道:「是啊,你跟我比劍,站著不動是可以的,跟我三哥比就不行了。」禿筆翁舉起判官筆,微笑道:「我這幾路筆法,是從名家帖中變化出來。風兄文武全才,自必看得出我筆法的路子。風兄是好朋友,我這禿筆之上,便不蘸墨了。」

  令狐冲微微一怔,心想:「你若不當我是好朋友,筆上便要醮墨,筆上醮墨,卻又怎地?」他不知禿筆翁臨敵時這兵刃上所醮之墨,乃以數十種特別藥材煎熬而成,著人肌膚之後,永洗不脫,墨痕深印,刀刮不去,當年武林中的高手和「江南四友」對敵,最感頭痛的便是這個禿筆翁,往往一不小心,便給他在臉上畫個圓圈,打個交叉,甚或是寫上一兩個字,那便終身見不得人,寧可給人砍上一刀,斬去一臂,也勝於給禿筆翁在臉上塗抹。禿筆翁見令狐冲和丁堅及丹青生動手時出劍頗為忠厚,是以筆上也不醮墨了。令狐冲雖不明其意,但想總是對自己客氣,便躬身道:「多感盛情。晚輩識字不多,三莊主的筆法,晚輩定然不識。」

  禿筆翁微感失望,道:「你不懂書法?好吧,我先跟你解說。我這一套筆法,叫做『裴將軍詩』,是從顏真卿所書詩帖中變化出來,一共二十三字,每字三招至十六招不等,你聽好了:『裴將軍!大君制六合,猛將清九垓。戰馬若龍虎,騰凌何壯哉!』」令狐冲道:「是!多承指教。」心中卻想:「管你什麼詩詞、書法,反正我是一概不懂。」禿筆翁大筆一起,向令狐冲左頰連點三點,正是那「裴」字的起首三筆,這三點乃是虛招,大筆一舉,正要自上而下的劃將下來,令狐冲長劍遞出,制其機先,疾刺他右肩。禿筆翁迫不得已,橫筆一封,令狐冲長劍已縮了回來。兩人兵刃並未相交,所使的均是虛招,但禿筆翁這路「裴將軍詩筆法」第一式,便只使了一半招,無法使全。他大筆架了個空,立時使出第二式。令狐冲見到他判官筆一動,不等他筆尖遞出,長劍便已攻其必救。禿筆翁迴筆封架,令狐冲又已縮回,禿筆翁這第二式,仍只使了半招。

  禿筆翁一上手便給他連封二式,自己一套十分得意的筆法無法使出,甚感不耐,便如一個善書之人,提筆剛寫了一筆,旁邊便有一名頑童來捉他筆桿,拉他手臂,教他始終無法好好寫一個字。禿筆翁心想:「我將這首『裴將軍詩』先唸給他聽,他知道我的筆路,制了我機先,以後各招可不能順著次序來。」大筆在空中一點,自右上角至左下角彎曲而下,勁力充沛,筆尖所劃的乃是個「如」字的草書。令狐冲長劍遞出,指向他右脅。禿筆翁吃了一驚,將判官筆反挑,砸他長劍,令狐冲這一刺其實並非真刺,只是擺個姿式,禿筆翁又只使了半招。他這筆草書之中,本來灌注了無數精神力氣,突然間中途轉向,不但筆路為之一窒,同時內力改道,只覺丹田中一陣氣血翻湧,說不出的難受。

  他呼了口氣,判官筆急舞,要使「騰」字那一式,但仍只半招,便給令狐冲攻得迴筆拆解。禿筆翁好生惱怒,喝道:「好小子,便只搗亂。」判官筆使得更加快了,可是不管他如何騰挪變化,每一個字的筆法最多寫得兩筆,便給令狐冲封死,無法再寫下去。他大喝一聲,筆法為之一變,不再如適才那麼恣肆流動,而是筆法凝重,但鋒芒角出,劍拔弩張,大有波磔意態。令狐冲不知他這路筆法乃是取意於蜀漢大將張飛所書的「八濛山銘」,但也看出此時筆路與先前已大不相同。他不理對方使的是什麼招式,總之是見他判官筆一動,便攻其虛隙。禿筆翁哇哇大叫,不論如何變招,總是只使得半招,無論如何使不全一招。

  他筆法又變,使的是「懷素自敘帖」中草書,筆路流動,更是匪夷所思,心想:「懷素的草書本已十分的難以辨認,我草中加草,諒你這小子識不得我這自創的狂草。」他那知令狐冲別說草書,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識不了多少,他只道令狐冲能搶先制住自己,由於揣摸到了自己的筆路,其實在令狐冲眼中所見,純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祇是攻擊對方招數中的破綻而已。禿筆翁這路狂草仍是每一招只使得半招,心中鬱怒越積越甚,突然間大叫一聲:「不打了,不打了!」向後縱開,提起丹青生那桶酒來,倒了一大灘在地下,將大筆往酒中一醮,便在白牆上寫了起來,寫的正是那首「裴將軍詩」。二十三個字筆筆精神飽滿,尤其那個「如」字,直猶破壁飛去。他寫完之後,才鬆了口氣,哈哈大笑,側頭欣賞壁上殷紅如血的大字,說道:「好極!我生平書法,以這幅字最佳。」

  他越看越是得意,道:「二哥,你這間棋室給我住吧,我捨不得這幅字,只怕從今而後,再也寫不出這樣的好字了。」黑白子道:「可以。反正我這間屋中除了一張棋枰之外,什麼也沒有,就是你不要,我也得搬地方,對著你這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怎麼還能靜心下棋?」禿筆翁搖頭晃腦,自稱自讚:「便是顏魯公復生,也未必寫得出。」轉頭向令狐冲道:「兄弟,全靠你逼得我滿肚筆意,無法施展,這才突然間從指端一湧而出,成此天地間從所未有的傑構。你的劍法好,我的書法好,這叫做各有所長,不分勝敗。」向問天道:「正是,各有所長,不分勝敗。」丹青生道:「還有,全仗我的酒好!」

  黑白子道:「我這個三弟天真爛漫,癡於揮毫書寫,倒不是比輸了不認。」向問天道:「在下理會得。反正咱們所賭,只是梅莊中無人能勝過風兄弟的劍法。就算雙方不分勝敗,這賭注咱們也沒有輸。」黑白子點頭道:「正是。」伸手到石几之下,抽了一塊方形的鐵板出來。這鐵板比几面略小,上面刻著十九道棋路,原來是一塊鐵鑄的棋枰。他抓住鐵枰之角,說道:「風兄,我以這塊棋枰作兵刃,領教你的高招。」向問天道:「聽說二莊主這塊棋枰是一件寶物,能收諸種兵刃暗器。」黑白子向他深深凝視,說道:「童兄當真博聞強記。佩服,佩服。其實我這兵刃並非寶物,乃是磁鐵所製,用以吸住鐵製的棋子,當年舟中馬上和人對奕,顛簸之際,不致亂了棋路。」向問天道:「原來如此。」令狐冲聽在耳裏,心想:「幸得向大哥指教,否則一上來長劍給他棋盤吸住,不用打便輸了。和此人對敵,可不能讓他棋盤和我長劍相碰。」當下長劍一提,說道:「請二莊主指點。」黑白子道:「不敢,風兄的劍法高明,在下生平未睹。請進招!」

  令狐冲隨手虛削,長劍在空中彎彎曲曲的蜿蜒而前。黑白子一怔,心想:「這是什麼招數?」眼見劍尖指向自己咽喉,當即舉枰一封。令狐冲撥轉劍頭,刺向他的右肩,黑白子又是舉枰一擋。令狐冲一劍不等刺實,便已縮回,一劍刺向他的小腹。黑白子又是一封,心想:「再不反擊,如何爭先?」下棋講究一個先手,比武過招也講究一個先手,黑白子精於棋理,自然深通爭先之道,當即舉起棋枰,向令狐冲右肩疾砸下來,這棋枰二尺見方,厚達二寸,乃是一件甚為沉重的兵刃。

  這玄鐵又遠重於凡鐵,若是給他砸在劍上,就算鐵枰上無吸鐵的磁性,長劍也非給他砸斷不可。令狐冲身子略側,一劍從他右脅下刺去。黑白子本來是提枰進攻,就見對方這一劍刺來,雖是不成招法,所攻之處卻是務須照應,當即斜枰封他長劍,同時又即向前推出。這一招「大飛」,原是守中有攻,只要令狐冲應得這招,後著便是源源而至,殊不知令狐冲竟是不理,長劍斜挑。和他搶攻。黑白子這一把守中帶攻之作只有半招起了效應,棋枰橫擋,純取守勢。令狐冲一劍又是一劍,連攻四十餘劍。黑白子左擋右封,前拒後禦,守得連水也滴不進去,但兩人拆了四十餘招,黑白子便是守了四十餘招,竟然騰不出手來還擊。

  禿筆翁、丹青生、丁堅、施令威四人只看得目瞪口呆,眼見令狐冲的劍法既非絕快,更不威猛凌厲,變招之際,亦無什麼特別的巧妙所在,但每一劍刺出,總是教黑白子左支右絀,不得不防守自己的破綻。要知任何高手和人動手比武,不論使何招數,必有破綻,只是若能搶先,早一步取了對方的要害,那麼自己的破綻便不成為破綻,縱有千百處破綻,亦是無礙。可是黑白子和令狐冲動手,自己棋枰一動,對方的劍尖便指向了自己露出的破綻,他是武學大師,一見對方劍尖所向,便料到這一劍刺來有何後果,四十餘招之中,對方攻得緊密無比,自己連半手也緩不出來反擊,便如是和一個比自己棋力為高之人對局,棋差一著,縛手縛腳,對下四十餘子,每一子都是給對方佔了棋枰中最關鍵的所在。

  黑白子眼見敗局已成,如此鬥將下去。縱然再拆一百招,二百招,自己仍將處於挨打而不還手的局面,心想:「今日若不行險,以圖一逞,我黑白子一世英名,化為流水。」橫過棋枰,疾揮出去,逕砸令狐冲的左腰。令狐冲仍是不閃不避,長劍先刺他小腹。這一次黑白子卻不將棋枰收回護體,仍是順勢砸將過去,似是決意拚命,要打個兩敗俱傷,待他長劍刺到時,左手食中二指伸出,往他劍刃上挾去。原來他練就「玄天指」神功,這兩根手指上注以內勁,實不下於另有一件厲害的兵刃。

  旁觀五人見他行此險著,都是「咦」的一聲,均覺這等打法已不是比武較藝,而是生死相搏,倘若他一挾不中,那便是劍刃穿腹之禍。在這一霎之間,五個人手心中都是捏了把冷汗。

  眼見黑白子的兩根手指將要碰到劍刃,挾得中或是挾不中,都將有一人重傷或是斃命。若是挾中了,令狐冲的長劍無法刺出,那麼棋枰便擊在他腰間,其勢已無可閃避。若是一挾不中,甚至雖然挾中而二指之力阻不住劍勢,那麼長劍一通而前,黑白子縱欲後退,亦已不及。便在黑白子的手指和劍刃將觸未觸之際,那長劍的劍尖突然一昂,指向了他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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